“说陆相年少之时,尚且是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都城米钱不均,他就蹲在人集市门口,每天乐呵呵地跟米农寒暄。”陈老嘴沏了壶茶,滔滔不绝,“搞得附近商人都警惕起来,以为是要跟他们抢生意。”
下面有人小声说他:“嘿!陈老嘴,讲陆相还讲上瘾了!”
大堂正对的一桌,学宫服饰的众人听得津津有味,各人面前一杯清茶,坐得笔直端庄,与接一口热茶歇息的人们截然不同。
周围百姓默默地离这帮怪人远了些。
这便显得江绾随意洒脱的坐姿,更有几分不羁和独特来。
她支着脸,绕着发丝,暗自后悔为何要答应祁千锐来这场饭局。
另一边,祁千锐不苟言笑,学宫众弟子怵他们这个大师兄,闲聊也不及,只敢私下偷偷传音。
“这不是那晚上的白狐妖嘛?千锐师兄不去降伏,反倒请她来吃饭,是什么道理?”
“难不成是要送她上路?临走前送一碗断头饭?”
“很有道理啊!”
殊不知这悄悄话全被江绾听了去。她似笑非笑,瞥了一眼。
他们传音传得热火朝天,表面端的一副端庄样子,直到祁千锐开口:“北延城已无大事,这顿饭,为江姑娘送行,感谢姑娘之前相助。”
其他人尚不明白之间关联,安泽叙也忙于城中洪水救灾忘了跟他们讲,这才想起来说道。
“哎呀!之前太虚岭来了冥境的莱芜君,好像还有个傀儡,叫什么虞瘴,总之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多亏了江姑娘出手相助!”
“啊,原来江姑娘不是妖怪?”有个女弟子抱着黑猫问。
安泽叙全然没有察觉自己没有传音,扭头向她解释道:“也不是,我猜是只境界极高的好妖。就跟乔湘你的猫一样,万一日后变成妖怪,也是很亲近人的妖怪。”
突然响起一片咳嗽之声,安泽叙不明所以,这帮人昨晚睡觉都着凉了?
直到有人怼了怼他胳膊,挤眉弄眼,示意他往对桌看。
这才恍然明白过来,完全没有传音!
当着人家面讨论人家是妖怪!
安泽叙惶惶望过去,江绾新倒了一壶热茶,笑着朝他举杯。
而身侧,总感觉大师兄的目光幽深绵长,要将他盯出个洞来。
他赶忙起身致歉:“抱歉,江姑娘,我知你是好人……啊好妖,帮了我们很多忙,并不是有偏见的意思!总之相当感谢!我发自内心!”
江绾捏着茶杯挡住嘴角笑意。
眼看这傻孩子越说越混乱,江绾才缓缓开口:“好啦,吃饭吧。”
安泽叙这才长出一口气。
茶馆内人声鼎沸,跑堂小二陆续端上菜肴,唯他们一桌安静缄默,也不敢久待,干笑两声就赶紧撤了。
饭过半巡,终于有人说话。
是先前抱着猫的女弟子乔湘。
“那,陆相的书找到了吗?”
江绾夹鸡爪的筷子一顿。
嘶。
好问题。
想来是陆子均抛出的诱饵,应当是被山灵带去了莱芜君那里。
其中关节,江绾并不知晓。陆子均自有他的打算,她不打算干涉。
乔湘怯生生的:“我家大白鼻子很灵的。就是靠它才追到了太虚岭。”
黑猫大白优雅舔舐着爪子,蹭蹭乔湘胳膊,撞上江绾幽深眼眸,浑身毛一炸,缩得更紧。
乔湘不觉有异,继续说道:“我寻思,咱们明面上还是要找陆相的书吧,告示还未揭下呢。昨日大白领着我,它带我走到了像是妖市的地方,我看那里还有贩书的商人。要不要去看看?”
“我尚有事,就不与你们一道了。”江绾道。
乔湘有些失望道:“好吧。”
她蛮喜欢这个狐妖姐姐的,还想着能多亲近一会。
一顿饭结束,江绾起身与众人告辞。
她急着去冥境一趟,查看她曾立下的那一剑,如今为何有妖名挣脱。
江绾来去如风,几息间没了影。
这人实力莫测,来历不明。
祁千锐稍作思索,随后问向众人:“你们可有一人,说过自己是上三宫学子?”
沈修明拱手道:“夫子有言,行走人境不必暴露身份,下山前我们特意换了服饰,只挂着青玉坠,从未提及——”
“等等。”
沈修明一顿。
几人总算反应过来。
当夜一照面,江绾便直接道出了他们来自学宫。
她从何知晓?
祁千锐微眯起眼睛。
-
北延城离冥境不远。
只需淌过几处谷溪,再翻过四五座如同太虚岭这般的大山,横跨过草原,就能见到洛川了。
行路未半,已将日落。
洛水一战中,江绾走得急,身上全无法器,就连惯用的洞骨箫和梧桐面具,也不知散落何处。
这一路荒郊野林,想先找地方歇息一晚。
野树绵密,晚霞千丝,叶尖染上一层金色,似乎感受到锋利的锐意,被烧得蜷缩起叶子,哆哆嗦嗦地伏低。
江绾驻足,抬起手腕,一抹清幽绿色显现。
赫然是与沈修明等人相仿的青玉坠。
其上花纹繁琐,但雕刻得粗糙,能看出雕刻者相当不耐烦,深一凿子浅一凿子,截口也不光整平滑。
外圈包裹一层厚重银饰,则精雕用心得多。
这是当年入门,夫子为磨她心性,让她亲自雕的青玉坠,又让师兄用千年沉银为她剖面封印。
江绾只盯着那圈银饰,傍着夕阳彩霞,浅淡映出诡谲之色。
似乎像,桃源居士的竹色。
桃源居士隐居桃溪谷,最不喜被人打扰。谷外种植一圈自己培育养殖的灵竹,有催人入梦之效。
寻桃源居士的外来者,大多迷失竹林间倒地入梦,睁眼便已是沧海桑田。
未等江绾再仔细思量,远处忽然亮了一盏灯笼,高高地挂着,还有几只挑柴的山妖,挑着扁担吆喝:“新店开张——住宿削价!”
“新店开张——住宿削价!”
江绾敛了气息,上前问道:“晚来住宿,可还有房间?”
山妖上下打量她一番道,两眼一眯,笑起来褶皱铺了满脸:“当然是有的,客人随我来。”
这是座野山坡,来往并无人烟,草木长得便杂乱无章。眼看是没有路的,山妖提着扁担,嘿咻嘿咻地走着,竟然生生穿透了过去。
江绾一时不知,是这山草没有实体,还是山妖没有实体。走上前踢了踢,才觉出是山妖奇怪。
不过她只想寻一处过夜的地方,便自然地跨过横生在土地上的藤蔓。
山妖领她走过几十步,还真有处客栈。
客栈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然门窗皆锁住,看不到里面景象。
江绾站在门外,跟这山妖面面相对,只觉里边很是热闹,问:“客栈房价如何?”
山妖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客官,这百里可就咱家这一个客栈,具体的价钱,得看你这几日的表现,跟掌柜细细计算。”
此时夜色已至,然天边毫无月色与星光,尽是草木阴霾,鬼气森森。
然江绾是半分不怕,听起来反而很高兴地问:“真的吗?”
这语气生怕对方反悔。
山妖一哽,知是吓不住她。不晓得这姑娘是心大还是旁的,甩袖哼道:“那你进去吧!”
说完就走,要去揽下一位客人。
江绾笑笑,推开客栈的门。
里面果真挤满了座,跑腿小二忙得脚底生风,手掌端了一盘肉,胳膊小臂上也不知挂着哪位客人的酒壶,点头哈腰时,还不忘招呼江绾,乐呵呵道:“客官吃酒还是下榻?”
江绾道:“我住一晚。”
小二道:“那劳烦您去走几步,去前边找掌柜的。”
小二俩腿转得像个风火轮,急促得闪现出模糊的绿色影子。
胳膊同样显露出绿色的经脉,因为跑得急,缓慢从皮肤里伸长出来。
而往来客人并不惊讶,反而习以为常。
这家客栈,妖力相当恐怖。
在江绾前去柜台时,能明显感到大堂炽热的交谈声都诡异地停顿片刻。
若有若无的视线,皆隐晦地窥视着。
江绾视若无睹,自然走向柜台,询问道:“掌柜,要一间单房。一晚价格多少?”
掌柜是个戴眼镜的先生,两块门牙突出,拨弄着算盘,看清来人,道:“你买不起。”
江绾:……
江绾:“何意?”
她是两袖清风,可无端也怎么一眼就能被看穿?
“劝你识相点,赶紧走。”掌柜道,“妖怪的客栈,自然要用妖力。”
完全没想过,在人境装妖怪没有被修士歧视,反倒在妖境被瞧不起了。
江绾道:“我可是太虚岭的白狐!承蒙天地灵秀,你自然看不出我的妖气!”
这话一出,引起一众哄笑。
“太虚岭?哈哈哈哈哈那都荒芜多久了?”
“祖上发达时候说那尚且是个灵秀地方,如今不比从前了!”
“小妖,出来长长世面,也是好的。”
“你们可别嚣张!”江绾作出恼羞成怒的模样,“要不是莱芜君来了太虚岭,哪能赶我出山!等她过来,你们都得遭殃,还不是得出了家门找出路!”
“莱芜君?妖主怎么过的冥境?”
“冥妖和人境的妖还是不大相同的。诶,小狐狸,你见到她长啥样了吗?”
江绾答:“我怎么敢看的。自然是她一来,我这不就赶紧跑了嘛!”
她转向掌柜:“现在我可以入住了吧?”
掌柜的盯她片刻,掏出一把黄铜钥匙给她,摇头道:“我是看不懂现在你们这些年轻人了。明早结账,二楼左转第一间。”
他有天材地宝,可识万物。
这姑娘分明就是个修士。
“行。”
江绾收下,踏上楼梯,年久失修的木头发出吱呀声响。
这时,堂下那群闲聊的妖怪继续方才的话题。
“刚刚说到哪了?”
“对!说那宿淮上仙,真是个妙人,四处留情,颇有本事啊!”
“她的情人到底是谁啊?业都少主,还是冥境第一妖主?”
“害!格局,我们要讲格局!自然都是啊!”
“嚯!手段这么高明?我若学去两三分,何愁讨不着老婆!”
江绾:……?
行走半道的脚硬生生拐了个弯,她也不急着回房间了,径直下楼。
掌柜的就看那年轻的女修好不容易蒙过去了底下这群大妖,又调转回来。
仿若一点不担心被发现似的,还巴巴地凑上去,笑着问:“你们在聊什么?”
转过身,又对小二说道:“我要一壶茶,给这些大哥们润润嗓子,还想接着听。”
作者有话要说:江绾:你继续,我有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