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时分，晋国的夜晚逐渐凉起来。
这段时间的事情磨得云想精疲力竭，服侍赵懿安歇下后，她捂着包扎好的右手坐在庭院里。
微风习习，明月高悬，暖香拎着一壶酒坐到了云想旁边。
相对无言，唯有叹两声。
昭庆公主最近的成长问题委实让这两个大宫女苦恼不已。
关心了一下云想的伤势后，暖香先给云想倒了一杯酒，嬉笑道：“咱们这也算是一个小朝廷了，云想姐姐当仁不让是忠臣良将，我暖香就是头号奸佞小人。忠臣行劝谏之职，奸佞只顾顺应君意。”
云想知道暖香是在过明路呢，暗指自己近几日背着她行事。
她也并不计较，喝下酒笑道：“得了，若满朝都是忠臣良将，那还是做君王吗？那是做苦力。”
暖香也喝下一杯酒，拍着石桌发出一声满足喂叹，附和笑道：“是是，云想姐姐说得极是，直臣多了呀——熬死国君。”
云想起身给她斟上一杯酒：“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你这奸佞可没忠臣好当。”
她话说完，就见暖香又嬉皮笑脸起来，站起身双手举着酒杯躬身对着月亮大声道：“敬月亮。”喊罢，仰头一口喝尽，转身看向云想。
云想无语，此情此景，也只得随着她举杯：“敬月亮。”
“敬夜色。”
“敬夜色。”
“敬晋国。”
“敬晋国。”
“敬奸佞。”
“好——敬忠臣。”
“敬公主。”
“敬殿下。”
两人在庭院里转着圈圈四处敬酒，一壶清酒很快见了底。云想脸上已经泛红，暖香却仍像个没事人一样喝酒吹嘘。
两人喝得兴起，又都勾肩搭背说要去房顶上摘月亮。
云想酒品不好，喝了些酒就开始大哭大笑起来，搂着暖香大唱离歌。
暖香被她闹得后悔不迭，她被云想一把推到了地上，云想搂着她的脖子让她想爬都爬不起来。
暖香无法，只得双手撑地，由她搂着，自己后仰着头看月亮。
月亮很美，背着月光披衣而来的人更是恍若仙人。
“暖香和云想在干什么？”
赵懿安蹲在她们身边问。
暖香不觉笑笑，侧头看着赵懿安：“云想姐姐喝醉了。”
云想此时已经搂着暖香的脖子睡着了，半个身子倚在暖香怀里，嘴里却还在无声嘟囔。
“云想。”赵懿安注视着她，“你是不是想回家了？”
云想听到这两个字，反射性般点头。
赵懿安理了理她的衣摆，带着祈愿般笃定笑着：“你会如愿的。”
她干脆也在二人身侧席地而坐，仰头看着辉光无限的月亮，她忽然想起云想曾经跟她说过的，月亮很美，但本身不会发光，它发的是太阳的光。
赵懿安也不会发光，赵懿安发的是云想的光。
翌日，
第一缕阳光照射大地的时候，云想艰难地睁开了双眼。
嗯？云想第一眼看到了广袤天空，但是她又躺在柔软衾被间，甚至窝在一个人怀里，右边躺着蜷成小猫似的公主。
云想蹭得一下坐起来，身后传来一声痛呼，正是暖香。
暖香颇为幽怨地捂着肚子坐起，向云想发出控诉：“干什么呢~云想姐姐。”
云想给赵懿安掖了掖被子，连忙抓着暖香问：“怎么回事？怎么睡在外面呢？被子哪来的？殿下怎么也在？”
云想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昨夜喝醉了跑进殿内把赵懿安连人带铺盖抱出来了！她实在惊恐，爬出被窝，想要趁着宫人们还没起来快把赵懿安抱回殿内去。
暖香却慢吞吞伸着懒腰：“是殿下自己抱出来的，昨晚殿下出来看到姐姐醉了，就把被子抱出来一起睡了嘛。”
云想瞪了她一眼，仿佛在暗骂“你这个奸臣，陪着胡闹”暖香咯咯笑起，也麻利起身收拾。
云想连着被子一起将赵懿安抱起，缓步往寝殿门口走去，赵懿安的脑袋靠在她的怀里，还在梦呓一般，轻声呢喃着：“云想…云想…你的愿望…”
云想听得清楚，微微笑着，很想腾出手摸摸她却不能，只能柔声答应：“是，云想托殿下的福。”
被连人带被子放到床榻上后，赵懿安已然清醒，内殿只剩下她一个人。
赵懿安躺在床上望着床顶发呆，她摸了摸颈项间那条细细的伤痕，想起昨日那个少年人，不由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在床上打了个滚，滚进床内侧，从内侧被褥边上摸出昨日那两卷简牍来。
她将床幔掀开一角，让几缕晨光照射进来，就着这些光开始一点点阅读起简牍上的字。
这份简牍上提到了昔年齐国那位巫女，尤其浓墨重彩刻画了那次失败的预知，写作之人警示后世人，一国之强大不可走捷径歧路，唯有上下一心方能立于不败。
赵懿安又翻开另一卷，这一卷的写作者笔力虽强劲，却可以看出不及上一位远已。他在文字里无所不用其极般讽刺诋毁那位巫女，是半点不提及齐王的昏聩失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那齐国王室之后呢。
赵懿安撇撇嘴，将两本简牍放到一边，自己下地去找水喝。
从这两本简牍里，她还是没找到齐地那位巫女预知梦失效的原因，这预知梦总不可能准一时不准一时吧！不过其中有一点倒是对的，大国相争没有捷径可走，唯有代代君臣上下一心。
可惜梁子是结下了，赵懿安撑着头深感骑虎难下，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她其实已经有些逃避杀人的心思了。
赵懿安回到床边，从枕头底下摸出那把匕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赵懿安快速拢了几层衣服往外走。
外间暖香看到来人连忙上来帮她整理衣服，一边整理一边说：“殿下怎么自己起来了？云想姐姐被华夫人叫去了，说是嘱咐她秋狩的事情呢。”
赵懿安点头，匆匆让暖香收拾了一下，然后道：“快，随我去一趟藏书阁。”
暖香愣了一下，她不知昨日的事情，但赵懿安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她倒是习惯了，于是答应着跟她收拾收拾出门。
两人一前一后很快出了内廷。
赵懿安不敢置信，心下又莫名有预感似的，她让暖香等在外间，自己提着一个小匣子往藏书阁深处走。
怀揣匕首，赵懿安快步往记忆中的地方走去，她在书架间左转右拐，果然在一个书架后看到了倒在地上的人。
这人居然在这里躺了一天！
不会死了吧？赵懿安赶忙上前摸摸脉搏。
还好，她半是遗憾半是后怕，还活着，只是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
“萧衍。”赵懿安跪坐在他身侧，伸出手拍了两下他的脸，“萧质子，质子，醒醒。”
毫无反应。
世间倒也有如此顽强的生命，要是换了她在这种境地，怕是早就熬不住了。
她像是认命一般扶起他，探了探他的额头，时冷时热的身体。
赵懿安从提着的小匣子里取出一个水囊，里面是加了甘草的温水。
“喝点水吧。”赵懿安将水囊凑到他苍白的唇边。
对方还是毫无动静，赵懿安只得两手捏着他的下颚，将水一点点往里灌。
一开始他还有些抗拒，慢慢就开始下意识吞咽起来。
“慢点，慢点。”赵懿安嘱咐不迭，“没人跟你抢。”
水囊里的水很快被他喝完了，脸上眼见着多了点血色，赵懿安看着空空如也的水囊，神情却无半点愉悦。
虽说这人是被她害到这种境地的，赵懿安也有意放下杀心了，不救这人她于心不忍，搭救他却又让她倍感痛苦。
她紧闭眼睛捂着脑袋垂下头，若是没有那个预知梦，一切都不会发生，他们本该是毫无交集的两人，赵懿安也并不想同这人有什么交集。
“好了。”她勉强笑笑，又从匣子里取出一瓶丹药，赵懿安将丹药倒出两颗，依旧捏着萧衍的嘴想要喂进去。
“听话，吞下去。”她不觉拿出哄赵小五吃药的态势来，先喂了一粒进去。
没想到少年对药似乎抗拒得紧，总是想把药丸吐出来。
赵懿安连忙抓住他的下颚左右晃了晃，可不兴吐出来，这药就两颗，她可不会去捡他的口水。
“你生病了，要吃药，吃了就能好了。”赵懿安俯下身安慰。
也不知少年是不是听进去了，终于乖乖咽下了药丸，第二颗药也是喂得无比顺利。
他的脸色还是苍白，愈发显得整个人惹人怜惜，还真是跟过去几次冷酷的模样大不相同。
两颗药喂完，赵懿安长出一口气，关上匣子，将人又放回地上。
就这样吧，今天以后索性不要有交集了，她想着，晋国的强大，并不是走捷径走出来的，更何况是虚无缥缈的预知梦。
今天以后她再也不想见到这位质子了，只希望彼此好自为之，若是他还有报复，她也是不怕的。
赵懿安站起身拍了拍衣裙准备离开，想起他的匕首还在自己身上，想了一想还是从怀里摸出匕首物归原主。
“希望你不要有今天的印象。”她丢下这一句话，颇为郁闷地离开了藏书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