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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花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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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和十七年的冬,虽极冷极寒,却被这将近年关的京都城中满目如烈火般的明艳锦绣之色隐去了几分萧索寂寥。

长街已覆薄霜,银钩悬于沉沉天际,又于那薄霜之上散落细碎晶莹。

一阵急蹄之声掠过,踏雪落痕,留下深深浅浅的墨点。雪瓣被冬夜里的寒风卷过,星星点点落在那随骏马疾驰而凛冽飞扬的鸦青披风,随即化为滴滴晶莹,融于云白绣线勾勒而成的斑斑竹叶。

冷而清,寒而凉的夜色极衬那驱马之人眉目之间隐约的沉静,玉白月色恰到好处在那人颊上散开,描摹出他的轮廓,又映过那深邃双眸和蹙起的眉。

扬鞭之声和嘶鸣之声回荡在长街上空,及要追上前面那匹奔马时,却见那马上黑影一闪,弃马而逃。他眉头一紧,立时跃下马去追。

及至乌水河畔,那黑影侧身一跃,落在一只刚刚靠岸的乌篷甲板之上,那船家前脚刚踏上岸,后脚便已悬于半空,身子不由得向后一倾。船家惊呼,却又在顷刻间被另一个黑影轻轻一捞,送到岸上,船家两脚一软便晕倒在了地上。

乌篷甲板之上已生生多了两条黑影,小舟摇摇晃晃,被那两条黑影的打斗之力和水波翻涌之流推着向河面更开阔处漂去。

面前这黑影着实难缠,而且出招阴狠,招招致人要害,更兼着是个左利手,一直挟制着他,让他每一招都要损上几分力道。他却已不想多缠斗下去,今夜他自城南追捕这牵涉京官命案的要犯,一路连追带斗,及追至这乌水河畔已是精疲力尽。

又交了几回手后,他开始渐渐摸清那人的路数,于是出手更准更稳更狠了许多,黑影见他似是找到了机窍,出手也便更急更快更毒。及当他要控了那黑影命门之时,却忽见夜色中几道白光闪过。

他侧身一躲,那人也便顺势闪了身,及当他再出招时,却不想那人故技重施,忽然他身子一倒,眼前落下血滴与水滴,之后便被那寒冷河水没过了顶。他用力一挣,浮出水面,黑影已不见了踪迹,甲板之上只有一双手悬在半空,正对着自己的方向。

“……姑娘,你推错人了。”

这一夜已是力倦神疲,方才中了那人的镖,之后又被推到这刺骨寒水中,将才的那一挣已是用尽最后的力气,此时脑中混沌,身上也立时软了下去,不自觉地便向下沉。忽听得一霎落水声,之后便觉自己肩头被紧紧抓住,随后又被一阵柔软拥上,他微闭着双眼,随着那柔软在这水中漂浮。

及上了甲板,他才缓缓睁了眼,那女子正侧对着他剧烈地咳着。

本就是寒冬时节,今夜又落了雪,方才自己都觉得那河水刺骨,更别说眼前这个单薄女子了,他伸手取了方才上了甲板后便解落置于船舱内的披风给那女子披上。

女子拢过披风,偏头向他颔首道谢。

月色里,他看见那女子的侧脸,看见水珠顺着她额前发丝滴落,白皙肌肤在寒夜里被衬得愈加苍白。

就在那一瞥之后,他微微一怔,随即便转开了眼,一转眼间却觉面前笼过一层朦胧的黑。随即脑中天旋地转,轰然倒下,坠入夜色前的一霎间,他看见那女子的眼眸。

清凌凌的眸子映着河中之月,空灵明净。

之后便是无边无际的黑。

等他再次睁开眼时,看见的已不是天,而是船舱藤编而成的拱顶。他撑着船篷内壁坐起,缓了一缓,又抬了抬胳膊,忽觉肩上之伤已不再刺痛,低头一看,伤口已被包扎好。恍然间又想起那双眼眸便四顾去寻,那女子却已不见了踪影。

他起身出了船舱,站到甲板上,发现乌篷已靠了岸,远处天际已泛起鱼肚白,他垂眼望向河面。

河面之上,只余浮雪飘落,转瞬消散,只余薄冰轻飘,映照孤月。

一切仿若幻梦一般遥不可触。

而今恰似旧梦重温。

在那冰凉的手触及那女子温暖掌心的一瞬,他忽觉一阵暖流涌过四肢百骸,虽狼狈十分,却仍一笑:“姑娘,你又……”

扑通。

那女子又猛得一松手,于是那拉人出水的力便全然还至送人入水的力道上,女子也似是惊了一下,又迅速将那人的手握紧。

及至这一番折腾后,他终于平安上了舟。

他一面去拧湿了的衣服,一面抬头看着那盏转鹭灯笑道:“这灯谜出得真巧。”

对面的女子虽不答话,却能从那眼神中看得出万分歉意。

他朗然一笑:“不妨事,水不冷。”

女子看着面前这个湿漉漉的倒霉鬼,涌着万分歉意的眼中又浮上了几分柔软,便解了身上的斗篷,递予面前那倒霉鬼。那人也不推却,接过披到身上:“多谢姑娘。”

忽然似是想起了什么,他站在舟中向河面环望一周,才远远望见那只浮在河面上的小老虎,虽看不清楚,却也知大概是凶多吉少了。

女子也看见了那已于水中没过一半的虎头灯,于是向他道:“公子,那灯可是你的?”

他郑重点了点头,却又笑道:“准备送给我的小侄女,眼下看来却是交不了差了,不过不打紧,年年元夕,年年都会有的。”他虽这般笑着,语气里却流露着万分惋惜,眼神里那极尽可惜之意也飘向了对面之人。

只见那女子向自己施了一礼道:“是小女子莽撞,坏了公子的东西。若公子不嫌弃,小女子或可替公子再做一盏,只是手艺不佳,只能勉强让公子交差。”

听得这话,他立时笑得眉眼弯弯:“若能得姑娘相助再好不过,那在下便先谢过姑娘了。”

跟着那女子于这舟道之上走了一段后,他似是不经意道:“前些日子也是在这乌水,在下遇见了一个人。说来也巧,那人也误推了我入水,又救了我,却在我昏迷时不告而别。我还想当面谢她一谢,只因不知她名姓,便一直未得机会。今日得见姑娘,一时又想起那日之事,觉得与姑娘甚是有缘。”

“公子这话说的倒也有趣,什么缘?落水之缘么?”

“是,也不是。一是因这落水,二是因在下觉得姑娘你与那日见到人很像,所以觉得有缘。”

“缘之一字,可喜也可悲,公子方才说的这缘却是极悲的,还是莫要结才好。”

“可在下却觉得这缘上加缘,负负得正,倒是桩妙事。”

女子不再说话,只慢慢走着,他便也不再言语,只跟在那女子身后。

这一路花灯相映,月色却不减半分,水面溶着月与灯,泛着细碎粼光,倒映着那女子的窈窕身姿,亭亭如风荷。

及又走了一段,两人便沿着舟道上了岸,女子停了步,转身递给他一块帕子。

“把眼睛蒙上。”

他怔了一怔,看了一眼那女子手上的帕子,又看了一眼面前之人。

却见女子又接着说:“规矩。”

他“哦”了一声,随即接过帕子蒙了眼。

见他蒙上眼后,女子又拿出一段锦带递予他。

“夜里路难行,公子请拿好了。”

她牵着锦带的一端,他牵着锦带的另一端,一前一后,缓缓行于这元夕月下,行于这灯火之中。

***

当他将帕子取下时,发现自己已是身处满堂花灯间,比之方才那武记灯铺的正堂还要夺目耀眼,满眼望去皆是华光流彩,缤纷绮丽。

若说方才于那乌水舟上是在落尘星河之上漂游而不知所归,那么此刻于这满簇花灯间便是在仙境琼宫之中徜徉,迷途不知返。

正当他惊叹于这满堂花灯时,女子却已取了宣纸、竹条、线绳、排笔并朱砂、石青、藤黄、墨黑几色颜料一应工具至案上。

“在下今日当真是开了眼,涨了见识,小小一只花灯,竟也需如此繁复之材。”

“纵是再简单的物件,也需得一番功夫制得。只不过,眼下这摆出来的阵仗大,最终的结果恐怕却担不得这大阵仗,只愿公子莫要笑话才好。”

“姑娘说笑了,在下连这皮毛都不曾会,如何取笑得了姑娘。”

女子淡淡一笑,便取了竹条开始搭骨架,竹条弯折盘旋,交错相连,线绳飞扬缠结,紧覆其上,不多时便显出了大致轮廓。她将那骨架放在案上,随即起身取了些面粉和清水倒入一旁的吊锅中,生了火后便拿着木勺缓缓搅动那小小一锅。

在一旁看了半天却也插不上手,及至眼下这熬浆糊的工序,他却是能做来的,便走到那女子身侧,道:“其他的我帮不了忙,这个却能帮姑娘一二。”

女子点头让了让,他便接过木勺,顺着方才她搅动的方向继续搅了去。

通红火舌舔着那焦黑锅底,升起腾腾热气,锅中“咕嘟咕嘟”翻涌着,渐渐溢出香气。

在那缭绕蒸腾的白雾间,他微微偏头看向正在裁剪宣纸的女子。

一层薄雾,一层面纱,便将她笼罩在那蒙蒙云烟里,让人看不真切,唯有那双眼眸,依旧在这缭绕云雾间清澈空灵可溶月。

这半个多月来,他一直在寻她,只是始终没有寻得。

那个雪夜后,眼尖话多的况甫宁发现那件被他视若珍宝的披风不见后,便来问他,他本可以将她的样子告诉况甫宁,如此便能快些寻到她,寻到那披风,可他却只是胡乱搪塞了过去,纵是况甫宁不依不饶,他也未曾吐露半分。

那披风对他来说是极重要,极珍贵的。

小时候,他曾见大哥身穿披风,策马而奔的模样。

他很羡慕,羡慕驰马之时,披风乘风飞扬,凛然自威。

于是母亲便为他制了一件披风,绣了他最爱的竹叶。

母亲说,等他长大了,便能像大哥一样,携披风驰骋山河。

那夜于乌水之上,他见她落水后的单薄苍白,一时不忍便取了那披风为她披上。

后来他寻她,起初是为了那珍重的披风,后来脑海中却时常出现那陷落黑暗前最后看进的眼眸。

那般纯澈明净,将一抹月色溶于流波,极柔极美。

于是他想要寻她,只是为了寻到她。

他看着那雾气中的清澈眼眸,心头早已因那绵绵密密的思绪纠缠而潮湿黏连,忽觉手中木勺也沉了许多,便见那浆糊已然熬成了。他偏头轻轻一唤:“姑娘,好了。”随即便取了一旁的碗将浆糊盛出,端到案上。

两人于案前相对,静候那碗中之物覆上凉意,静候那自碗间飘然升起的白雾散尽。这般等待,漫长而绵绸,仿佛那白雾并非散尽于这静夜,而是散尽于他心头,却又燃起一点心火。

“姑娘如今在这堂间怎还戴着面纱?”

女子一面裁剪着宣纸,一面应道:“前几日染了风寒,如今还未好利索。”

他一时想起身上还披着她的斗篷便忙解了去,起身走到她身侧,手伸到一半又停了下来,只向她道:“是在下唐突了,姑娘快些披上,莫要因我再遭罪了。”

女子接过斗篷却只将它放到一侧,接着去裁宣纸:“哪里就这般娇气了,公子快莫要多心。”

一时说着话,那宣纸也便裁剪好了,女子便又取过排笔和清水开始调制颜色。

他只好又回到案前静静地看。

她一手轻轻握着笔,一手轻轻点着水,动作和而缓,沉而稳,及至那眼眸里也多了几分深深的静。

他想要打破这黏稠的静,却不想打破她眸中的静,于是便凝望着那面前白雾,期盼这等待结束,却又害怕这等待结束。

一阵风过,堂间烛火暗了暗,女子从案上的一只匣中取出一根针去挑烛花。

一瞬银光间烛火燃得更盛了些,摇摇烛影浮动满堂花。

渐渐,碗中已不再升起白雾,女子用手试了试那碗的温度,又用木勺舀了一勺,仔细看了看又放下,接着取了一支细毫排笔沾了那浆糊涂于骨架一侧的竹条之上,又取过一张宣纸。

他微微向前一倾,用手轻轻稳住骨架。

“我帮你。”

女子淡然一笑,将方才比照骨架裁剪好的宣纸覆在上面,又用指腹在竹条与宣纸相接的部分轻轻捋过。

竹条与宣纸于那白浆凝结的片刻彼此融合黏连,二者仅凭那薄如蝉翼的一丝相连,却凝着而坚。

在那满堂花影浮摇里,女子取过一支排笔沾了颜料于那灯面之上勾勒、描摹。一点一勾,一染一擦,起承转合间绘就静夜芳华。

及当那烛火又暗了一些时,女子手间的那盏虎头灯已栩栩如生,她莞尔一笑,将那灯递予他:“好了。”

他接过花灯看去,恍惚觉得眼前这花灯与方才落水的那一盏有些像,虽则灯形还有灯面的样式不同,可细节之处却是一样。他眉头一动,心下飘过一分犹疑,随即却又面色朗然,笑道:“多谢姑娘,这灯与方才落水的那盏很像,甚至更甚些。”

“公子说笑了,小女子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我看这虎头灯甚是灵动可爱,我那小侄女定然喜欢。”

他把玩着手中花灯,又环顾这满堂花影,半晌才道:“姑娘好像对这里很熟悉,是与这灯铺老板很相熟吗?”

“公子怎知这不是小女子家中后院。”

他看着那女子柳眉下的一双盈波之眸,轻声一笑:“在下虽与姑娘相识不久,却也看得出姑娘家中教习甚佳,故而又怎会带一个陌生男子夜半入家中后院?”他顿了一顿,接着说,“而且,姑娘的花灯虽制得极好,却能看得出并非常做,所以在下才有此一问。”

“公子既已猜得,夜深了,也不便多打扰人家。”

他起身取过将才那方帕子,见面前那女子似是怔了一下,于是便将帕子举起笑了笑:“规矩。”及将那帕子颇为熟练地蒙好后,又非常熟练地伸出了一只手,牵住她递来的锦带。

两人仍是一前一后,她牵着锦带的一端,他牵着锦带的另一端,缓缓行出这满堂花影摇曳,行至那琼琼月影。

当他再次将帕子解下后,又望见了那数里连缀的灯火。

女子向他微微一施礼,轻声道:“小女子与公子于这乌水相逢,也便于这乌水相别,算是有始有终。夜色已重,小女子便先告辞了。”

女子话音刚落,抬步便要走,他轻轻一拦:“姑娘的‘有始有终’是作今夜落水花灯的终,还是……”他眉头一扬,看向她。

女子微微转身,淡淡道:“落水花灯之终,萍水相逢之终,缥缈悲缘之终。”

话音落下,便绕过他拦在身前的手,默然融进那月色暗影。

身后,数里灯火一霎寂灭,空余暗波微漾。

他立于乌水河畔,望着那满目的黑。

落水花灯之终,萍水相逢之终,缥缈悲缘之终。

那女子分明记得,却有意回避,却以这决然作结。

他缓缓抬起手,闭上眼,沉入一片漆黑。

又是一场梦将尽。

于雪夜初遇的乌水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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