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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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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堂里来了位新先生。

听说这位先生文质彬彬,风采照人,温和儒雅,气质非凡。

听说这位先生很特别,不读四书五经,不念诗词歌赋,只讲天文地理,还时常说些古今逸事,奇闻杂传,如此种种,不在话下。

听说这位先生虽然常常不在白日露面,可是每日傍晚都会准时出现在学堂门前。

听说这位先生甚是受学堂那群叽叽喳喳猴崽子们的欢迎,猴崽子们对这位先生的喜爱程度已经远远超过对其他两位先生的喜爱。

每天那群猴崽子都会冲向这位先生围着他转啊转,那先生也便似山大王一般,领着一群毛猴进学堂。本以为会闹得天翻地覆,结果却一个个正襟危坐,极其乖巧,极其认真地等先生给他们讲新鲜故事或者拿出什么新鲜玩意儿。

甚至,还有一些原本傍晚下了学就似被点了火一般拔腿跑的,如今也都乖乖留下来上一个时辰的晚课。

听说自家的猴崽子这段时日特别好学,特别勤奋,各家父母都非常之满意,非常之欣慰,觉得十年后,那金榜之上必得有自家孩子一席之地。

月色花影下,一对父女静静站着,看着堂内那群平日里嬉皮捣蛋,此时眼中却放着奇异光亮的小祖宗们,各怀心思。

父亲眉开眼笑,捋着胡子,觉得自己眼光不错。若那日将这位邬先生拒之门外,就太可惜了,太遗憾了。看着那人在堂内眉飞色舞,滔滔不绝,不时点点头,感叹道:“真是后生可畏啊!”

女儿眼含笑意,攥着手心,觉得自己看走了眼。若那日暴雨之中,她不滥好心的将这位只带了一顶斗笠,浑身湿透的邬先生请进学堂,便不会令她如此左右为难,如此进退不得。一时又听见堂内那人的清朗笑声,却只能哀怨地叹了口气。

及至散了学,她便见阿爹进了堂向那位邬先生笑道:“雨相,学堂有你这样一位先生真是那群孩子的福气。”说着又轻轻拍了拍面前那后生的肩,眼神里写尽赞赏。

那位邬先生微微一揖:“夫子谬赞了,晚生还要多谢夫子宽慈,予了我这一谋生活计,晚生定当尽力尽责。”

“好,好!”展铮笑得更深了几分,又转向展柔道,“柔儿,你可要好好向邬先生请教,阿爹看你如今是越来越管不住那群调皮鬼了。”

在这位邬先生未来学堂前,她在学堂的地位无人可撼,那群小祖宗跟在她身后滴溜溜串成一串,赶都赶不走。如今,这位邬先生一来,她的地位大不如从前,却只能无奈道,果然喜新厌旧是人的天性。

她微微一笑,应了去:“阿爹说的是,我定会向邬先生好好请教。”

展铮满意地点点头,转身回了内院,如今堂内便只剩下她和那位邬先生。

来至学堂近一月,这位邬先生已俨然不将自己当作外人,只径直从堂内走出坐到外面的石阶上,而后指了面前那株梨白向展柔道:“姑娘,莫要辜负了这春色才好。”

展柔转眼看过,院内那株梨花已是盛放如雪,偶或有几瓣飘落眼前,好似落雪一般,她便也学着那人的模样坐到了石阶上。

虽然这邬先生来学堂已有些时日,今日却是他二人第一次于这堂外静坐,似是赏月,似是赏花,又好似只是这般细听花月里的和软春风,细嗅和软春风里的淡淡花香。

“邬先生博学多闻,想不到也惯会讨小孩子喜欢。”

半晌,展柔开了口,似是不咸不淡地飘出了一句话。

邬先生却似乎听出这话中有几分别的意思,便笑道:“哪里哪里,姑娘过奖了,不过……”他眉头微蹙,十分认真地问,“今日这花香怎么有些酸?”

展柔探头闻了闻,却只闻得梨花淡雅的清香。

哪里有酸味儿?

一偏头却见那位邬先生正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看,她这才反应过来,耳根却已觉微微的烫,脸上也热了起来。

她连忙转过脸,用手抚了抚鬓边散落的几根发,想要掩饰那微红粉面,而后有些心虚道:“想是隔壁刘婶今日做饭时放多了醋。”

“想来也是。”邬先生此刻恰到好处地展示了他的大度,顺着她的话接了下去。

一阵微风起,又吹落几瓣莹雪,一瓣轻轻柔柔落在展柔发间,她却未曾发觉。身边那人却已将那瓣莹雪与微红粉颊一同看进眼底,忽觉那微风也好似吹进了心窝。

又过了些时候,月已渐隐于那薄云淡雾后。展柔便见身侧那人起了身,向她微微一揖:“明日春分,我与孩子们说了要带他们去踏青,想必姑娘也定然不会错过,夜已深,邬某就先告辞了。”

看着那人离开的背影,她想要说什么却始终开不了口,只好依旧默默坐在石阶上。那背影很快便消失于夜色,她长长叹了口气,一瞥间看到阶下飘落的梨花,便伸手去捡。她将那几瓣洁白柔软的梨花托于掌心,蕊瓣轻颤,因这夜深露重此时已凝了几分晶莹,仔细看去,却在那晶莹之间恍惚又见一抹水色连同斑斑竹叶飘落。

忽觉有些烦躁,便将那几瓣梨花随手放到阶上,却在手触及石阶时惊了一惊。方才未觉,如今用手一触,这石阶竟如此冰凉,早知如此,方才便用这冰凉来褪去那微红了。她这样想着便用那触及石阶的手去抚那一侧的脸颊,一时却又哑然失笑。此刻,微红早已褪去,触及颊时便失了冰火相融的舒爽,只剩下凉意,让她不自觉地轻轻一颤。

隐去的月慢慢浮出,荡漾人间一片寂静。

寂静中有人笑意粲然,有人叹息不绝,有人心情畅快,有人意乱心烦,有人酣梦香甜,有人辗转反侧。

***

春和景明,惠风和畅,泸溪之畔,景致甚佳。

叽叽喳喳的六七八九岁的小祖宗们七扭八歪,一个牵着一个串成串,黏在一个看起来二十出头的男子身后,沿着溪岸一路歪歪斜斜地扭着,一边走还要一边不停为谁做那个黏在男子身后的第一人而互相斗嘴、争抢。

“大武你已经走了好久了,该换我了……”

“就是就是,也该我了该我了。”

“去去去,好好在后面待着。”

“……”

于是,走在孩子串最末尾的两个一齐跑到最前面将那高个子挤了出去。

“阿虎、小五,忘了我平时替你们挨多少板子了?”

走在最前面的两个转过头朝大武扮鬼脸、吐舌头,接着又转过头,嘻嘻哈哈,心满意足地当着头儿。

“……”

女子跟在这串小祖宗后面哭笑不得,不知是该为这群三心二意、见异思迁的小没良心哭,还是该为今日可以一身轻松、逍遥自在地享受这泸溪美景而笑。

男子一脸满意的笑容,觉得今日的泸溪之景比往年更要美上十倍。他并不回头去看那一串跟在他身后扭扭歪歪、七嘴八舌的小祖宗们,也不去看那跟在最后的女子,便是猜他也能猜得那女子如今会是什么样的神情,一时心上更加舒畅,脚步又轻快了许多。

及至溪边一处宽阔之地,男子便停了下来。那一串小祖宗因为太过兴奋,太过激动,一时竟没停住脚,齐齐向前撞去,撞得个昏天黑地却没有一人嚎叫大哭,反而一个接一个地咯咯大笑起来。这个说你怎么这么笨,那个说你脸上沾了泥,像只大花猫……

女子看着面前这群东倒西歪的小祖宗,一时愕然。

若放在平日,这群小祖宗早就要闹得天翻地覆,上蹿下跳地打起来,今日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她看向男子,眼里流露出无以复加的赞叹之意,不由得想要为他笼络童心的绝技拍手称好。男子也看向她,笑意朗然,神情似是在说,雕虫小技,无足挂齿。

等到那群小祖宗心满意足地拿了心仪玩意儿去嬉闹后,男子和女子才算彻彻底底松了口气,两人便坐在溪边一处矮石之上,看着那群无忧无虑,嬉笑玩闹的孩童,放纸鸢、滚铁环、踢毽子……

当真是纯真年华,天真岁月,能尽情享得这春日好风光。

这样想着,展柔便觉那纯真无忧的年岁已远去了许多年,可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不再有似眼前这群孩童一般的朗然笑容,不再肆无忌惮地张扬一个孩童应当拥有的喜怒哀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懂得收敛恣意的放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懂得人世不易。

她已经不记得了。

或许是当她被这群孩童唤作一声“先生”时,她便开始明白,为人师者,律己才能育人,方不负那师之名。

或许是阿爹牵着她的手自饶州回京时,她便开始明白,自南北上的迢迢千里不仅是一段回家的路途,更是一段铺就了鲜血的路途。

又或许是祖父惨死,展府被抄,阿爹抱她离开京都时。尽管那时还小,可那颗种子却自此埋在心底,扎了根,在这许多年的风霜雨雪后破土而出。

耳边听得的是孩童清脆如银铃般的笑声,眼前看得的是孩童明艳如花般的笑容,一切都是那样明朗灿烂。一时便觉那乱糟糟的情绪又被这笑声与笑容拨开了一处晦暗,透过一线光亮。

身旁那人忽然开了口:“今日踏青,只这样坐着也未免辜负春光。”说着便见他起了身,拿起一只纸鸢转身向她笑道,“姑娘,不一起么?”

展柔摇摇头,叹了口气:“我向来在这些方面没什么天赋。阿爹从前也带我放纸鸢,我总是放不起来……”

一语未了,却见面前那人已向自己伸出了手。

“姑娘不是说邬某惯会讨小孩子喜欢么,这孩童最喜的纸鸢,姑娘怎能不学一学?邬某斗胆冒犯,今日便做这纸鸢师,姑娘聪慧,定能学得。”

那只手又向自己靠近了一分,展柔忽觉心头沉了沉,不去看那人的眼,只将手轻轻搭在他手上。指尖触及那人温凉指腹时,她觉得自己的心急促地跳跃起来,那人便顺势将她的手紧紧一握将她拉起:“邬某今日定不会让姑娘失望。”

展柔立在一旁,看那人一圈一圈理着线,白线于他指尖飞舞盘旋,只这样一个细小动作却也如此好看,不觉便有些失神,及至回过神时却见那人正朝着她笑:“理线虽也重要,更重要的却在后面,姑娘瞧好了。”

他一手执线箍,一手执纸鸢,及至一阵风过时便逆着风跑了几步,接着将那手中纸鸢轻轻巧巧地送出,而后缓步停下,一松一紧,一松一紧地缓缓放线,另一端的纸鸢便迎风而上,直入青云。

她望着那直上云霄的纸鸢,嘴角微微扬起,有些沉醉地看着,却听那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姑娘若只顾着看是学不会的。”说着他便将那线箍塞进了自己手中,“试试。”

她一只手将那线箍抓得紧紧的,另一只手只捏着线,不放也不收,忽见那纸鸢有些向下栽的样子,她惊了一声,两只手不知道是拉还是放,便偏头去看身边那人。

那人笑意盈盈,一副了然神色,站在她身侧一手帮她控制线箍,一手慢慢松线,果然那纸鸢又向青云而去。喜色一霎间便涌上她那如柳眉梢,恍惚间,她觉得自己仿若那纸鸢,轻飘飘地被那春风托起徜徉碧空万里,心头也好似被一种浮浮荡荡的感觉笼罩,不知今夕何夕,不知此身何处。

男子微微偏头看向身侧女子,看着她眼眸间流露的惊喜和眉宇间泛起的欢悦,眼底柔软忽然漫过心间,便如一江春水荡漾,暖意盎然。

及至这如梦似幻的感受自二人心头各自归于平静之后,便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男子将手缩回,女子微微低了头却立时又正了正颜色,继续抬头去看那纸鸢。

“姑娘伶俐,不多时便学会了,那纸鸢飞得真高。”

“是先生教得好。”

二人说话时都未看向对方,只遥望那纸鸢。

仅凭这一线牵绊便逍遥苍天,这一松一紧便是执线人与那纸鸢间的心意相通,纠缠绵连,也便是执线人与那纸鸢间的倾心信任,不离不弃。

天高海阔任它去。

于这江山万里间望它于云霄之巅翱翔。

足矣。

渐渐,日头微沉,小祖宗们也都累得不成样子,一头便倒在了地上。于是这泸溪河畔,碧野之上,一时便绘就了一副《嬉童卧野图》,当真是灵动逼真,生机尽显。小祖宗们见展柔取了食盒,一个一个又连忙坐起,从四面八方奔来,围到展柔身边,此时那一个个已是饿得眼冒星光,只直勾勾盯着食盒。

展柔一手去揭盒盖,及揭了一半又掩了回去,这一掩,几个口水几要留下来的不乐意了,忙催促道:“先生别卖关子了,都快要饿死了。”

她抬眼环顾四周,指了一圈围在她四周的小饿鬼们,温温和和道:“如今便只有要吃食时,你们一个一个的才认得我。”

站在展柔身侧一个叫做阿洛的小女孩立时用她的小手半环住展柔的肩:“先生最好了,阿洛最喜欢先生了。”

展柔将阿洛的手轻轻放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道:“阿洛嘴真甜。”

她转身揭了盒盖,拿了一卷春饼递给阿洛,接着又迅速一卷一卷分了去,生怕慢上一分,那食盒连带着自己的手就保不住了。及剩下最后两卷,展柔拿着走到矮石边坐下,将其中一只递给身侧那人。

“多谢。”

展柔慢慢吃着春饼,不多时却发现身侧那人只看着手里的饼却不吃。

“先生不喜欢春饼吗?”

男子摇摇头,嘴角虽泛起一丝笑意,眼底却涌起了淡淡哀伤:“没有,很喜欢,只是想起小时候也常在春分吃,今日见了觉得很是亲切。”

片刻后,他才开始慢慢吃,她便也转过脸,不去看他眼角一霎间泛起的晶莹。

黄昏时分,淡橘薄红的暮色里,依旧是一串七扭八歪的孩子串,依旧是叽叽喳喳,吵嚷不休,歪歪斜斜一个牵着一个扭着黏在男子身后。

女子依旧跟在最后,看着这一串小祖宗和那人的背影,只是不再纠结应该是哭还是笑。

此刻,晚风清凉,拂面轻和。

此时,暮色温柔,岁月静好。

此处,稚童嬉笑,天地安然。

此心何在。

日暮里,眉眼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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