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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武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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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色下的各自凌乱似是未曾发生过一般,学堂里一切如常,一切平静,一切安宁。

邬先生依然在学堂屹立不倒,威慑四方,众星捧月,一呼百应。

展夫子从善如流,第二日便将那手里的小竹板换成了大木棍,却一直未寻得机会试上一试。

展先生不再费尽心思去笼络小祖宗们难以捉摸的心肠,恢复了往日一般不温不火的态度,只愿小祖宗们终有一日能够懂得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的道理。

小祖宗们则是一边念着“三人行则必有我师焉”,一边为九连环抓耳挠腮。而更令他们抓耳挠腮的是,邬先生说了,九连环由他代为保管,每日只让他们在学堂内解半个时辰,过了时辰便要乖乖上交,专心念书,名曰苦中作乐,别有滋味。小祖宗们一心追随邬先生,只好乖乖听话,别说起义抗争,就连一句抱怨都没有。

春花将逝,炎夏将至,院内那株梨树也已褪却琼枝。

父女俩坐在石阶上,望着那满目琼芳散尽后的丰硕。

很久没有和阿爹一起这样静静坐着了。

从前她常与阿爹在内院竹阁望月赏景,但自从上次与那人在梨花下、石阶上一番静坐后,她觉得此地甚佳,今日便拉了阿爹来这里,还特意拿了一壶酒给阿爹斟满奉上,以慰展夫子这段时日被小祖宗们冷落的受伤的心。

“今日这酒真是不错。”

展铮才抿了一口就赞声不绝,而后便将那剩下的大半杯一饮而尽。

“当然不错,这是杏花楼的玉卮春,是我专门买来孝敬阿爹的。”

“柔儿长大了,知道买好酒给阿爹了。不像从前,只管藏你阿爹的酒。”

展柔却撇了撇嘴,又给自己满了一杯,举杯向展铮笑道:“阿爹莫要误会,虽是孝敬您的,却也不可贪杯。阿爹饮这几杯便也罢了,剩下的就让女儿代为效劳。”

一语过后,她便要去夺酒壶,展铮却也反应得快,一把将酒壶抢过抱在怀中。

“既是孝敬我的,岂有代为效劳之理?何况你一个姑娘家,成日里的饮这许多酒像什么话。”说着便又要去夺展柔手中的酒杯。

展柔向后微微一仰,将手缩了缩,眉头一扬,笑意盈盈道:“欸,阿爹您忘了。”说着她摇了摇手中杯,“这还是您启蒙的呢!”

展铮登时眉头一皱,无奈地摇摇头。

“好了好了,阿爹莫怪,女儿还是知道分寸的。”

展铮叹了一口气,缓缓道:“阿爹自是知道你惯是有分寸的,只是想着从小你便没了阿娘,这些年来一直跟在阿爹身边,也没个姊妹互相照应,有许多事阿爹都照顾不到……阿爹对你不起啊……”

听得这话,展柔眉头便沉了下来,将酒杯放下,挽过展铮柔声道:“阿爹,莫要如此说。自打我记事起,便记得阿爹您对展柔的好,您教我读书识字不让我一生庸碌,您教我处世之道不让我一世混沌……虽然从未见过阿娘,自是有遗憾的,但是我真的很满足,很满足……”

展铮轻轻抚着女儿的发,望向那无垠的天,默然良久。

盛元三十五年,那时还为太子的熙和帝代先帝监国,朝野上斥责他弑父夺位的声音纷纷不绝,尤以盛元一朝被封为江国公领荆州而治的钱奉先为首。钱奉先在荆州为非作歹多年,致使荆州民不聊生。

及至盛元末年,熙和帝早欲铲除钱氏一族,钱奉先这一马当先的斥责便给了熙和帝最好的机会。当时,任荆州都指挥使一职的展铮接京都密旨清理钱氏一族,却不想钱奉先鼓动他在荆州势力最强的六府府军起兵叛乱,一时间荆州大地,焦土绵延。

展柔的阿娘便是在那样的兵荒马乱中生下了她,却遇产后血崩,匆匆而去。得到消息时,他身在襄城府,因战事难以抽身,连她阿娘的最后一面都未见得。他悔恨非常,当初便不该让她阿娘留下,该早日将她阿娘送回京都的。

十八年来,他将展柔视为掌上明珠,将自己一生所学尽数教予她,不是存着什么样的期盼,只是希望她这一生明明白白地活着。倘若日后他不在她身边了,她也不至因蒙昧无知而沦落尘埃。

他看着展柔一日一日长大,长至如今身上未有半分娇柔之气,反倒多了难以想象的坚忍,他欣慰却也忧心。他在一日,便能予她一方屋檐安身。若他不在,这样一个女子行走世间,该是不易。

正凝神愁思之时却听得展柔笑道:“阿爹,莫要说这些伤心话了。算算日子,也该准备今年的桃花酿了,自家酿的酒没那么烈,我给阿爹多存些,外面的酒便可少喝些。”

展铮看着女儿眉眼盈盈,便也收了那悲伤,点头应道。

“那明日便要劳烦展夫子了,正好趁机多和那群孩子亲近亲近,重新夺回阿爹您的学堂大权。”

“雨相今日和我说明日他一早便来学堂,阿爹怕是没机会啊。”

展铮万分惋惜地叹道,却见展柔微微垂了眼,半晌才缓缓开口:“邬先生说,他也想看看桃林景色……”

展铮见自家女儿如此神情,又听得这话,心下了然,不觉喜上眉梢,一时也将那悲伤尽数散了去,捋了捋胡子笑道:“好,好!有雨相在,阿爹也放心。”

“纵是没有邬先生,阿爹您也该放心。”展柔正色道。

“是是是,阿爹放心,只是柔儿……”展铮顿了一顿,“这段时日,阿爹看你与雨相很是相投,阿爹也瞧着雨相为人不错……”

“阿爹,邬先生为人是不错,教学有方,处事和善,您就别在女儿面前再念别人的好了。若再念,女儿可不依了。”

展柔轻轻巧巧将话头一转,展铮也自觉不好再说下去,只得应道:“好好好,阿爹不说了,不说了。”

展柔取了酒壶给她甚是通情达理的阿爹又满满斟了一杯奉上:“阿爹,请。”

月色淡了一些时,展柔欲要扶展铮回内院歇息,展铮却说今夜月色极好,想要再多坐会儿,展柔便点头应了。

及分尽了这一壶酒,展铮已有些微醉,方才被冲散的悲伤一时又袭上心头,便取了那剑来,趁着这醉意,趁着这月色,酣畅而舞。

展柔回至房中,躺在榻上却并无睡意,依稀间听得风中行刃的凛冽之声,便披了外衫轻声出了房,却见一人于那梨树下,于那空庭中醉兴舞剑。

她望着那人的身影,眼角逐渐泛起湿润。朦胧间,她看见了这十八年来阿爹的含辛茹苦,看见了这十八年来阿爹鬓边被岁月染上的白,看见了阿爹心底的怨和恨……

及至那朦胧更深些,却又看见了另一个人。

那人同样在舞剑,却不是于这梨树下,不是于这空庭中。

那人衣袂翩然,水色清冽。

她隔着那晶莹帘幕,望着重叠的影,心头笼上一层薄雾,却看不破,穿不过。

***

京都城外,武陵原上,灼灼十里芳菲,漫漫山野缤纷。

去年春时,巧锁婶说想做些桃花酥便跟着展柔来采花,结果那桃花酥做的十分失败,非常失败,于是前日展柔去邀巧锁婶一同往武陵原时,遭到了巧锁婶十分决然,非常决然的拒绝。结果,目光尖利,心思敏锐的邬先生昨日无意瞥见了那竹筐后便要一同前往。于是,与她同游这武陵美景的人便成了邬先生。

邬先生如沐春风,心旷神怡,觉得这武陵桃源当真是难得一见的人间仙境。

展姑娘已将这武陵桃源赏了一年又一年,所以并不为这春深似海的繁花盛景感到惊异与赞叹,只是却不想扫了邬先生的兴致。

于是,当邬先生赞道:“春风春花春景明,当真是世外桃源,无双之境。”她点头称是。

于是,当邬先生咏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她点头称是。

于是,当邬先生驻足,朗然笑道:“美哉,美哉!”她点头称是。

于是,当邬先生叹道:“可惜美景非常驻,落英难再寻,若得此生葬于这桃花树下,倒也有一番风流韵致。”她点头称是。

“……”

及至再深处,桃花便开得更盛、更艳了几分。展柔徐徐停了步,向身侧那人道:“邬先生,就在这儿吧。”说着便走到一棵树下,细细看,细细挑,细细摘,细细闻。

邬先生便也学着她的样子,走到那同一棵树下,细细看,细细挑,细细摘,细细闻。

“喝过许多酒,却从未喝过这桃花酿。”

邬先生将一朵粉桃摘下仔细闻着,独属于桃花的清甜芬芳漫溢而去,掠过鼻尖,浸入心田,于是便更期待那桃花酿行过唇齿的郁郁芳香。

“那待这桃花酿制好了,先生便可尝尝鲜了。”

“滋味一定甚好,不然展夫子也不会自这花期一至便日日惦记了。”

“却怕展夫子只为贪那一杯,是不是这桃花酿都无足轻重。”

邬先生停了停手中的动作,神情郑重地看向对面女子,道:“但邬某却定然是为了这一杯桃花酿。”

“那邬先生需得等上些时日,将这桃花腌渍一月后,味道最佳。”展柔应着,却依然专注于高处枝头那一折浅粉淡红,丝毫未曾察觉对面那人的目光灼灼。

“邬某从来都不是个心急的人。”

说着,他又将目光转回,托起一朵飘落的粉瓣。

“只待这花自落,只待那酒香陈。我有耐心,可以慢慢等,不论何事……不论……何人。”

展柔忽的心头一紧,失神间手中一朵掉落,及要去捡时,低头的一瞥间却隔着那嫣然绯色撞入一双眼眸。只是一霎,她便觉那绯色漫过双颊,灼焰也自心底喷涌而出,蔓延燃烧至耳根,惊心的烫。

那人却将目光一转,笑道:“瞧这树可怜见的,想来夜里当是空余寂枝暗自恨了,我去那边寻寻看还有没有好的。”

展柔默然注视着那嫣红中渐淡的背影,良久才回过神,转身去寻另一株。

那可怜见的一树零落绯云自在风中摇曳。

却不知迷了谁人目中流光,动了谁人如水思绪,入了谁人柔软心肠。

及至那竹筐装得满满当当,展柔甚为满意地提着那竹筐又绕回至方才那棵树下,等了半晌,却仍不见那人踪影,便又去寻。

“邬先生!邬先生!”

她循着那人背影消失的方向寻去,及至穿过层层绯云霞雾,却仍未见半分踪迹,便又向回去寻,及走了一段路,却听得身后一声唤。

“姑娘!”

转身便见那人从绯云霞雾缭绕间穿过朝向自己而来。

“方才走到这桃林尽头,看见一片芦苇荡,一时兴起,便耽误了许多时候,姑娘莫怪。”

展柔微微摇了摇头:“无妨。”

对面那人松了口气,而后抬手将一个东西送到她面前,笑道:“那这个便当作邬某送给姑娘的赔罪礼了。”

展柔接过看去,却见是一只苇草编的兔子,虽简单却极是灵动可爱,便盈盈笑道:“先生手真巧。”

那人倒也不谦虚:“我也觉得,若姑娘喜欢,我再给姑娘编。”

“先生莫不是要在我这儿练手,明儿个好去学堂大展身手?”

“非也非也,这个……”那人摇摇头,眉头一挑,指了指她手上的那只苇草兔子,“独展姑娘才有。”

他十分认真地看向展姑娘,却见展姑娘一脸正色道:“花摘得差不多了,可以返程了。”

邬先生却是兴致才尽三分,于是轻轻拦住抬脚便要走的展姑娘,神色怅惘,十分痛惜道:“姑娘怎如此心急,邬某从未有如今日一般的好兴致。况且这武陵景色确是美不胜收,令人流连。”说着又将手中的一筐桃花举起摇了摇,“既然这最重要的事都做完了,那剩下的时间便由得我们好好赏风景,岂不更妙?今日就让展夫子好好与那群孩子相处,不然我怕哪一日展夫子被他们气得怒从中来,将我逐出学堂。”

邬先生不仅惯会讨小孩喜欢,还惯会言辞之术,一番话说的让一向心肠软的展姑娘在思索片刻后点了头,让了步。

***

暮春和风温柔,风中夹杂着落英清香。午后日色也温柔,苍穹染着淡淡的蓝。

两人坐于武陵原的一处山坡之上,脚下一片绯色烟云。那烟云好似霞波翻涌,徐徐缓缓漫上山坡,染却了碧野,染尽了红尘温柔。

展柔握着那只苇草兔子,只觉掌心绒绒绵绵,甚是舒服。又见身侧那人许久都不说话,只望着那远处烟云,觉得甚合她心意。

不知又过了多久,日头已从中天之处渐渐微斜,那人却忽然开口道:“从来桃花便是前人吟咏佳物,今日景致正盛,不若我们来接句,不论诗词,只消得有这桃花便可,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邬先生才高八斗,满腹经纶,小女子恐非先生对手,只怕会被先生取笑了去。”

展柔看着这眼前之景,已是醉得昏沉,哪里还有精神接句,便推辞道。

谁曾想那人却不依她,一番软语相求之下,展姑娘大发慈悲:“那便请先生留些情面,莫要让小女子太过惨淡收场。”

邬先生很有君子之风,抬了抬手,微微一笑:“姑娘请。”

展柔扶着额头,漫不经心地随口吟道:“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起得好,起得妙!”邬先生朗然一笑,吟道,“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春风助肠断,吹落白衣裳。”

展柔依然漫不经心又吟了一首:“小桃灼灼柳鬖鬖,春色满江南。雨晴风暖烟淡,天气正醺酣。山泼黛,水挼蓝,翠相搀。歌楼酒旆,故故招人,权典青衫。”

那人却也想得快,随口便道:“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癫狂柳絮随风去,轻薄桃花逐水流。”

“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数。乱山深处水潆回,可惜一枝如画为谁开?”

“溪边照影行,天在清溪底。天上有行云,人在行云里。高歌谁和余,空谷清音起。非鬼亦非仙,一曲桃花水。”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一来一回数句过后,展柔似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对,扶在额间的手微微松了松,偏头去看身旁那人,却见他笑意更深了许多,便忙转回了头,定了定神,接着又吟了一句:“犹有桃花流水上,无辞竹叶醉尊前。惟待见青天。”

“一声啼鸟,一番夜雨,一阵东风。桃花吹尽,佳人何在?门掩残红。”

“小桃无主自开花,烟草茫茫带晚鸦。”

及至这句吟罢,却听得身侧那人微微顿了一顿,方又吟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展柔叹了口气,扶在额间的手移至鬓边理了理碎发,半晌转过身,微微一施礼,笑道:“小女子才不如人,甘拜下风。”

那人却好似早已料到这番收场,脸上无半分异色,依旧笑意深深,缓缓道:“想来姑娘是被这美景醉了心神,无心于此。方才权且只作一戏,为姑娘解解醉意。”

展柔看着面前那人笑意如春风荡漾,眉目间似有星辰闪烁,心下翻涌,却仍面不改色地笑道:“那便多谢先生了。”

“姑娘客气。”

那人顺了心,遂了意后便又安安静静地去赏景,却不止赏这眼前深深浅浅的绯红,还有那余光里的一抹薄红霞雾。

觉得甚美,甚美。

暮霭沉沉,两个身影穿过那微暗碧野,穿过那绯云红尘,穿过那淡橘薄光。

身后遥遥处,淡绯枝头轻轻颤颤,迷了这尘世,动了那春水,入了一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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