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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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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和十九年,秋。

宫人俯首碎步,手中提灯摇曳,于这阴晦之天将将缀了几分微明。

展柔跟着宫人行至殿前便有内侍引了她入殿中。

那人一袭常服立于阶下,她俯首而拜。

“一年前朕说过,普贤院的大门为你敞开,一年之后能否立得住脚,全凭你自己的本事。如今看来,你也算不负展氏的声名。”

熙和帝垂首看向那跪拜于身前的女子,扬手道:“起来说话。”

“谢陛下。”

“朕曾在这里问过你一个问题,那时朕说给你一年时间,想清楚了再给朕答复,如今期限已至,你可有答案了?”

彼时,那人正坐于此殿案前,问她:“朕自登基,文治武功皆得展氏辅佐,最终展氏却亡于朕手,你可怀怨怼之心?”

此时,那人正立于此殿身前,将那问题重抛,不过一般光景重现,只是今时心情却已不似当时。

她施礼缓声而答:“回禀陛下,于情,至亲皆亡,若无所怨恨,便是有负生养教诲之恩。于理,良善枉死,若无所怨恨,便是有违民女所学之道。但于陛下而言,保北境,保天下,是为情理。因此,民女虽有所怨,有所恨,却不会执著于此。这是阿爹所愿,也是民女所愿。”

“你说的倒是直白,就不怕朕杀了你?”

“民女微末之身,死不足惜。只是陛下您在为民女开了普贤院的大门时便予了民女一条生路,陛下您需要民女,就像民女需要陛下您予的这条生路一般。”

“朕记得当日考评,你说想入御史台?”

“是。”

熙和帝扬首而笑,转身步上台阶坐于案前:“既如此,朕便允了你。只是你自当明白,这条路既然是朕给你的,或是柳暗花明,或是山穷水尽,皆决于朕。”

“民女叩谢圣恩。”

熙和帝向殿后回首道:“祝卿,在后面躲了这许久,也该出来了吧。”

展柔垂首而立,只听得一人缓步行至身前。

“爱卿识人之道,朕甚觉不及啊。”

“陛下说笑了,老臣不过举荐而已,贤才庸质,惟上决断耳。”

“罢了罢了,你师徒二人既想到了一处,日后便叫她跟着你,想来不多时日,资质定能更上一层。”

自揽月轩出来后,展柔才向祝缜海施礼道:“学生谢过先生。”

祝缜海将展柔扶起,笑道:“咱们边走边说。”

展柔点头应了,只跟在祝缜海身侧向宫门处行。

“你既唤我这一声‘先生’,便无这‘言谢’之说。何况于这一期普贤院诸生中,你的资质再无人能比,我向陛下举荐你至御史台也不过是尽你之才。”

转眼之间,二人便将行至连廊尽处,祝缜海停步回身向展柔道:“说起来,我也算展相半个学生,这世间的缘份啊……”

祝缜海叹着,转而眉间微微一凝。

“说句僭越之言,我大盛外边看着无坚不摧,可细究内里,后继良才之匮,朝局势力之纷,皆为致祸之端。你的性子像你祖父,也像你父亲,一般执著。但恰如陛下所言,你走的路取之陛下,自然也当于陛下用之。日后行事,你有你要守的道,只是切记,自保才能全心。”

“先生教诲,展柔定当谨记。”

“好了,时候不早了,有人还在等你。”

祝缜海说着便转眼向宫门处望去,展柔亦回身而望,一眼便看见那一袭清冽的水色。那人见他二人向自己望来,便遥遥朝祝缜海躬身一拜。

“这一年你避而不见,今日听说你进宫面圣,便巴巴地随了我来,在这儿守了许多时候。今后你二人既为同僚,岂有不见之理,快去吧,别叫他白等了。”

“是。”

***

今秋第一场雨将落未落时,他跟在她身后,步于萧萧瑟瑟间。

今日是自一年前乌水别后,他第一次见她。

不再是腊月寒夜里那双清澈眸子。

不再是淡月梨白前的那一抹薄红。

不再是细软和风中的盈盈眉眼。

不再是院堂前与他相对的单薄身影。

不再是乌水河畔问他善何在,正何在,清何在,义何在的朦胧背影。

她立于他面前,眼眸依旧清澈,却更添几分坚忍。

一年前的那场雨停后,他望着她离开的方向良久,他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他究竟守住了什么,却无法给自己答案。后来,他请旨解了宣武卫指挥使一职调往御史台。那时桓潜已致仕,更兼身为御史大夫的祝缜海也有退隐之意,年轻一辈的官员里他可算翘楚,几番权衡过后熙和帝便允了他。

这一年里,他每每往普贤院去寻她,便是一日的等待,及至这春夏秋冬一轮过,终是未能得见她一面。如今总算等得她从那方院中踏出,他又怎能将这机会放过。

待到身前人于那已撤了匾额的学堂门前停下时,雨才纷纷坠了地。

他与她立于檐下,看堂前那一株落尽琼白后的残枝于风间摇摇。

“一场秋雨一场凉,再过些时候就要入冬了。”

她伸出手依旧如那日一般去接落雨。

“这株梨花今年开得极好。”

一树残枝将背后的晦暗苍穹分割的清楚,映在他眸间更多几分寂寥。

“你常来此处么?”

“嗯。”他点点头,风拂得残枝簌簌,连同他语声间游弋的叹息融入雨中。他垂眼望着那阶上溅起的雨珠低语,“只愿你仍是曾经那个你,只愿那一生好光景不是一场梦。”

“回不了头了,自那梦破后。”

落雨绵绵,却各自不言。

良久,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飘散于朦胧雨间,她转身向竹阁走去,不多时便取了一物来。

“今日才得归还,还请大人恕罪。”

她低头一拜,随即将一件鸦青色披风呈于他面前。

那是他于那夜留给她的披风。

他微微一怔,看过那披风,又看向她。

“我该早些认出大人的,不然也不会耽搁至此。”

她轻声道。

一拖再拖,一误再误。

自入了那戏后,她便忘了他原本的身份,她便忘了他终有一日不能再做那邬先生。

哪怕只是自欺欺人。

于是她将那披风藏到了最深处,如此便可让这梦长一些吧。

可如今,既那梦已破,既已出了戏,不该留的便不能再留。

“你便狠心将那三月光景一分不留么?”

他并不接那披风,只望进眼前那双眸子。

她身子微微一颤。

他的余光捕捉到了那一颤,心中不忍却还是问出了那句话。

他想要一个答案。

或许不是现在,但他想终有一日她会给他答案。

他接过那披风披在她肩上。

有一瞬,他似是触到了一点冰凉,大概是她的指尖吧,冰凉浸入肌肤,久久不散。

她低下头并不言语。

“你不用现在给我答案。”

“来日方长。”

他转身离开,迷蒙水汽再次氤氲于眼前。

只是这一次,她在身后,不在眼前。

***

熙和十九年十月十二日夜,京都城南粮储库起火,一把火将这一年京都地区所收秋粮足足烧去了大半。第二日,户部尚书宋靖于家中身亡,大理寺卿沈晟却以户部尚书宋靖畏罪自杀草草结案,后被侍御史弹劾,此案便转入了御史台,祝缜海命侍御史令榕胥查办此案,又命京都监察御史展柔协理。

令榕胥虽生得一身正骨,为人也忠心非常,却是御史台中一等一的没有主见之人。凡行一步路,凡办一件事都要问上旁人一问。故而他自接了这个烫手山芋后便忧心忡忡,不知如何是好,及闻得了祝大人派给自己的协理在普贤院时就得祝缜海青眼相加,便只向展柔求问。

展柔自进了御史台也听得了许多各位同僚的闲言轶事,也知道眼前这位令侍御史会有此一问,便向令榕胥直言:“下官以为,此案或可从粮源入手。”

“好,那便依你,我们先去城外走上一走。”

令榕胥点头应道,随即便命人备了马与展柔带了两人驱马向崇宣门奔去。

京都有南北两大粮储库,城北粮储库规模更大,存放的是京都周边县镇所纳之粮,城南粮储库规模小一些,存放的是临近京都村落所纳之粮。城南纳粮之村中以京都以东的安鹿村、铁叶村、陈家渡村为主,于是一行人出了城门便先奔向最近的安鹿村。

及至村口,却见已是荒草横生,在村里行了半里路后,好不容易才见着人影,却是个正被身后两个男子追赶着的稚童。稚童一见这一行人便躲到了他们身后,只探出一个脑袋。那追来的两个男子见了他四人便停了下来,其中一个只急吼吼地喊着要他们莫管闲事。

展柔朝那二人躬身一拜:“二位兄台为何要追这孩子?”

方才那个急吼吼的男子当先抢声道:“抓贼!快些闪开,莫要被我这鞭子伤了!”

另一个却将那欲要挥了鞭子向那稚童的男子一拦:“小弟,休得无礼。”说罢又转身向令榕胥和展柔他们鞠了一躬,“小弟莽撞,二位请勿怪罪。这孩子确是偷了我家米粮,我一家如今便只靠这仅剩的一袋米粮度日,若非时日艰难,我们也不会如此为难这孩子。”

“只剩一袋米粮?”令榕胥听得这话忙问道。

“是啊,今年夏时雨水连绵,淮水溃堤,毁去了多半庄稼,收成极差……”

淮水溃堤。

令榕胥与展柔对望一眼,先是疑惑,后是恍然。

淮水溃堤是不假,熙和帝还为此专拨了银两命京都府赈灾。后来京都知府郑澄回奏时说涝灾已处置妥当,只有几处民居受了灾,农田受的影响不大,不会影响收成。

眼前之景,便是郑澄拿了银两“赈灾”的成果。

令榕胥随即便向那兄弟二人道:“我们是朝廷派来查办粮储库失火一案的钦差,你们且将这短粮之事细细说来。”

那个年长一些的男子便又接着说:“回大人的话,十月初,司农司来收粮,可这连天的雨,连日的涝灾,哪里还剩得下粮缴给官家。那司农司的司长陈平修便派了人来强抢,村长带着村里的成年男子去拦却也拦不住,还被他们活活打死了。如今这村里,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几户人家实在是无处可逃,便只是挨过一天是一天了。”

只见那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将头狠狠落于尘土:“大人,救救我们吧!”

令榕胥忙扶了他起来:“本官知道了,这件事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展柔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塞到那兄长手中:“你们拿着银子带这孩子进城买些粮食吧。”接着又将身后那孩子拉到面前,俯下身柔声道,“和这两个哥哥去买些吃食,但你手里的这袋米要还给他们,好吗?”

面前那孩子点了点头,将那袋米还予了那兄弟二人,却又转身牵住展柔的衣袖,哽咽道:“阿娘……救阿娘……阿娘病了,救阿娘……”

一行人跟着那孩子曲曲折折走了一段路后才得见一座残破之屋,进屋后便见一人躺在土炕之上,面色惨白,已是奄奄一息。

“先拿这米煮些粥给这孩子的阿娘吧。”说话间,那兄长便已将米袋放到了一旁的灶台之上。

“还不知道你们兄弟二人叫什么名字?”展柔一边问,一边走到灶台处帮忙。

“回大人的话,草民叫吕安,我弟弟叫吕平。”

“多谢吕兄。”展柔向他微微一揖,“放心,安鹿村的村长不会白白死去,安鹿村的村民也不会失了自己的安身之所。”

吕安将米倒入锅中,米粒入锅时的哗啦声淹没了他的一声抽泣,半晌才开口道:“草民谢过大人。”接着又长长叹了口气,“这天灾本就难熬了,谁曾想……”

展柔看着眼前那强忍住泪水的男子,又转身看了看那病重的母亲和瘦弱黝黑的孩子,回过头,垂下眼,只拿起铁勺缓缓搅起了那锅中米。

锅中之物愈来愈稠,粒粒白米皆化而为粥,溢出清香。最是平常的一碗白粥,如今对于眼前这些人来说却是奢侈非常。

展柔望着他们,心间泛起一阵哀凉。

将至傍晚时分,一行人出了安鹿村后又向铁叶村、陈家渡村策马而去,却只在铁叶村见得与安鹿村同样的萧条之景,而毗邻淮水的陈家渡村早已无半分人迹。

回至京都城内,令榕胥便命人将那陈平修押来了御史台连夜审讯,那陈平修最是个欺软怕硬,欺弱畏强的,及见了这阵势便一股脑吐了出来。

原来那京都府尹郑澄自己将赈灾之款吞了大半,又与陈平修分了一些,后来陈平修一面去村落强抢粮食,一面又改了呈报给户部的纳粮数目,结果被例行巡查的宋靖发现,宋靖登时便将那陈平修下了狱。后来陈平修被他叔父陈广从狱中领了回去,沈晟便以粮储库的仓场侍郎顶替了陈平修。

可及至问起陈平修,沈晟为何要替他脱罪,粮储库为何起火,宋靖又为何身亡时,陈平修却是一问三不知,连连跪地磕头,令榕胥只得暂时作罢,将陈平修先关押至御史台的监室内。第二日天才亮,令榕胥便又命人将那陈平修提至堂上审问了一早,却还是一问三摇头,一跪三磕头。

“大人,陈平修或许当真不知,不若先查沈晟,再审陈平修也不迟。”展柔道。

令榕胥审了一晚又加这一早,已是头晕目眩,便点头应了,让人将陈平修拖了下去。

展柔躬身一揖退下,及出了正堂要回理事阁时却看见了桓白,于是一拜:“下官参见桓大人。”

桓白只微微点头应了一声。

展柔急着回去整理陈平修的档案,希望能找出些与沈晟有关的蛛丝马迹,便又是一揖:“大人若无事,下官就先告辞了。”说罢便匆匆要走。

却听得桓白忽然开口:“陈平修只是浮在水面上的一片残叶而已,若再探得深些,恐非你眼下的地位身份能抵挡得了的暗流。”

展柔后退一步,看向那人,语气决然:“便是那不见底的万丈深渊,下官也要用这微薄之身探它一探。”

桓白转身望着那女子离去的背影。

坚毅,决绝。

不留半分余地。

他只是不希望她卷得更深些,可这愿注定已是破灭。

自她着那袭官袍站在他面前时,自她踏入普贤院的那刻起,自他从她身边将她阿爹带走时。

那便,由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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