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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月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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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有一天他与她会阴阳相隔。

这个问题他曾思考过很多次,很多次。

不论那一日何时到来,唯一肯定的是,他要走在她前面,这样她就不会孤单,她就不会害怕。

他会在那儿等着她,等她来,牵起她的手。

却不是与她一同喝下那碗孟婆汤,不是与她一同跨过那奈何桥,渡过那忘川河。他与她要做那对永生永世漂浮尘世之空,逍遥鬼魅之界的男女。

耳畔掠过苍凉的风和她缠绵的呢喃。

眼角拂过晶莹的泪和她柔软的呼吸。

夜,这样静。

路,这样长。

他听得见自己狂乱的气息和急促的心跳。

他感受得到最后一线心防崩塌破碎后的翻江倒海。

及至那昏黄出现在眼前。

他闭上眼,推开门。

等待她唤他“阿图”。

等待她如从前那般环上他的腰。

等待她走向他、靠近他

……

等待太过漫长,漫长到他觉得世间万物不复存在,漫长到他觉得这一生好似便这样走到尽头,漫长到他已无力再睁开眼。

终于,那带着毒和血的花用自己的凋零和陨落成全了这一场等待,以生命的毁灭与消亡在他心口烙下一个浅浅淡淡却永不磨灭的痕迹。

玉白腕间摇曳着一朵黑色的花。

惊心的毒艳。

乌黑之色随着烛火的明灭渐暗转而变得愈来愈深,愈来愈浓。

“……阿图……恨我吧。”

染,你便要用这彻骨之痛教会我恨为何物,教会我如何去恨么。

我恨。

恨你予我百次欺骗。

我恨。

恨你予我彻骨背叛。

我恨。

恨你予我这深切一击。

我恨。

恨我竟然又一次相信了你的谎言。

我恨。

恨我于这红尘翻覆,唯你所爱。

我恨。

恨我在这漫长余生里,独独学不会恨你。

染。

第一百零四次。

天涯海角,我要去何处寻你。

***

六月十五,月尘花开。

贺若敏一早便敲响了展柔的房门,邀她一同去赏月尘盛景。当然,赏景之人自然少不了她最亲爱的王兄。

孤月城有一座专为赏月尘花景而建的高台,三人立于高台之上,俯览一城雪色。

有些景色只有亲眼看见,方知所言非虚。

展柔自高台而望,一时竟也被眼前所见震撼。恰如那传闻一般,满目明洁月色,宛若幽尘仙境,缥缈微茫。及至看得更久,更深一些,便不知天上人间,只觉飘然此身入梦去。

“只在这儿看,怪没意思的,我先行一步,你们也快些!”贺若敏拍拍那两人的肩,朗然笑道,却不待那二人回头应声,早已飞下了高台。

每逢月尘花开的这一日,贺若敏都会换上一袭红衣。

展柔遥遥望去,只见那一点深红化入雪色,壮烈惊心。

一朵明艳如火的血色玫瑰。

她望着那一点红,望着那烈火灼灼般的女子,一时便失了神。失神间却蓦地看见另一点深红浅浅淡淡浮于那雪色间,也如那玫瑰一般明艳如火,却更多了几分绰约与婀娜,忽觉眼前雪色也便黯淡了几分。她凝眸于那雪白与深红,依稀间,听得游人如织的月尘花海中飘来的欢笑声,听得久了却觉得有些刺耳的痛。

这绝世美景,这纯白之色,却染着最痛,最浓,最烈的血和毒。

渐渐也便敛去那一分浅笑,转而于眉间浮上几分凝重。

她微微偏头去看身侧那人。

依旧翩然风姿,依旧光华如玉。

那夜,她与贺若敏立于那棵山楂树下,远远望着那昏黄渐灭的屋。

夜很静,那昏黄也很静。

静的能听见自己和贺若敏的心跳,静的也好似能听见那屋中仅有的心跳。

一颗被那绝艳之毒浸染数年而不堪一触的心。

那心跳弱而轻,缓而长。

昏黄渐灭,只余一片空而寂的黑。

白花飘零如雨,纷纷而落,落地的一瞬似有晶莹触地之声,清而脆,久久不散。

再见他时,他却已如平常之态。

她转过脸,不再去看那人,她想他一定也看见了那点深红,看见了那如血之花。

“展展。”不知又过了多久,身侧那人忽然开了口,“记得那日在平江关,我与你说可惜赶不上这月尘花的花期,还要你多留些时日,待赏过这盛景再走。不想一番折腾,竟刚刚好赶上了,展展你的眼福不浅呐!”

“刻意不若巧遇,得见这月尘之景是展柔有幸。”

“那展展今日定要看得尽兴,赏得尽兴,连带着将桓大人的那份儿也看了去,回了大盛好讲与他听。不过,这月尘酒只有新鲜的滋味最好,桓大人却是无福享受了。”

“世子一番美意,只是大抵要桓大人亲眼所见方不负这美景,如今大盛与乌楚既已结下邦交之谊,想寻个机会来孤月城亲赏这月尘,饮那美酒倒也不是难事。”

贺若图却默然不语,注视那花海良久,方才继续道:“只怕今日你我所见之盛景却是再难有了。”

展柔偏头去看贺若图,却见他眉宇间已涌起淡薄的苍凉之色,半晌,那人转过眼看向她,语声沉重却坚定:“付之一炬,便可再无鲜血。”

她微微怔了怔,却又立时了然。

便如他所说,有第一个古烈,保不准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这百多年前给草原带来战争和血火的月尘花,在那惨痛之后依然飘曳生姿,其间鬼魅却不减半分。及至这百多年后,烈火重焚,又生生添了这许多亡魂。

她再次向那片雪海望去,轻轻一叹,为这最后一眼惊世之美,为那些死于这惊世之美的累累魂魄。

及下了高台去寻贺若敏,那玫瑰早已醉卧白雪,不知人世几何。

“臭丫头,又喝成这个样子。”贺若图虽嗔道,却已将那醉的不省人事的臭丫头抱了起来,转身向一个酒馆走去。及进了酒馆将贺若敏放到一处软榻上,贺若图便招呼酒家拿来了三壶月尘酒。

贺若图一边揭了红绸,一边笑道:“趁着这臭丫头的酒还没醒,我们多喝点,不然都要被她抢了去!”

展柔笑道:“我却是不怕的,公主要抢也定然只抢世子您的杯,您的酒。”说着便抬手将那一铜觚饮罢。

贺若图摇着那手中铜觚笑而不语,只默默倒了一觚又一觚。

又喝了半晌后,展柔低头去看那醉在榻上犹自喃喃的贺若敏,不由得笑了起来,一时兴起便用手指沾了一滴酒抹在了贺若敏的唇上。只见那葳蕤红唇及触着这一分酒香便立时将那一滴舔了去,之后又回味悠长地抿了抿唇。

“世子,公主和您真像。”

“哪里像?”

“贪杯。只不过,公主一杯倒,世子您却是千杯不倒。”

贺若图听着这话时又倒了一觚,却也不答,只垂下眼去饮那酒。美酒清冽如镜,映得那眼眸中闪过的一丝笑意。

他轻轻放下铜觚,向展柔笑道:“刚才那句话,只对了一半。”说着便伸手又去揭了第三壶的红绸,在那红绸飘落间,展柔忽觉一阵浓烈之香扑鼻而来,而且夹杂着清凉的触感,那感觉不是飘来的,而是……泼来的。

及待她再次睁开眼,抹去了脸上滴滴清酒,才看见对面的兄妹俩正十分满意,十分得意,十分快意地看着她。

及至这时,她才反应过来贺若世子方才那句话是何意,登时便取过自己那小半壶酒,也不倒在铜觚中,只倒在手中,向那兄妹俩泼去。

兄妹俩却也不让,一改往日兄不友妹不恭的样子,齐心协力,一致对外。

直到那三壶酒被泼尽,三人方才住了手。

满面酒香弥漫,满地酒香馥郁。

当真是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

贺若敏已闹得累了,此刻便也真躺在那榻上,用手撑着头,闭着眼细细闻着那空气中飘荡的被他们糟蹋的酒香。

贺若世子捶胸顿足,万分悔色,仰天长叹:“想我这如此爱酒之人,今日却跟着你们做了这荒唐事,真是不应该,不应该啊!”

展柔看着那兄妹俩,方才就属他们泼得最凶猛,如今却是一个躺着闻酒香,一个叹着直摇头。于是她再一次十分郑重确认面前这两人确是血脉至亲无疑了,连这出其不意的招数都一模一样,分毫不差。她无奈摇摇头,感叹自己命苦,怎么今日便如此掉以轻心,栽在这兄妹俩手上。

贺若图却又转了面色,笑意盈盈:“展展莫怪,展展莫怪,怎么说也是我们以多胜少。展展若实在气不过,等下一次你与桓大人来乌楚,我们兄妹二人定当尽心奉陪,由得你二人泼。”

展柔看着面前这位似是赔罪,却又不十分诚心的贺若世子,再一次为自己的悲惨命运扼腕叹息,只轻轻一笑,并不应声。

躺在榻上许久的贺若敏却飘然叹了一口气,悠悠闲闲道:“今日也算与这月尘永世作别了,只赏花饮酒泼酒,我还觉不够呢!你们若还在那里伤春悲秋,才是辜负这绝世之景。”一番话毕,贺若敏便起了身,拍了拍衣袍,看这架势像是又想出了什么新鲜花样儿。

贺若图将手扶在额间,看着眼前这个鬼主意甚多的臭丫头,叹了口气:“你还要做什么?”

贺若敏却不答,撇下那两人转身径直奔向门外,那两人对视一眼,摇摇头,也起身跟了出去。

却见那一点深红再次化入雪色,却不再飘摇盘旋,而是安安稳稳垂落,落在那软白间,只是这一次不再是醉眼朦胧的惺忪,而是目色清亮,卧看那身侧雪海。

跟在后面的两人淡然一笑,徐徐穿过那片纯白,一左一右躺在那点深红之侧。

“……好喜欢……好喜欢。”

及至三人都渐入梦境,贺若敏低声喃喃。

落雪之后的天地万籁俱寂,只能听见平稳的呼吸,就连怦怦跃动的心跳也在此刻仿若无声。

梦里是无边的皎洁,有雪瓣细碎飘落,有郁郁芳香蔓延,循着那雪中足迹,一路而下,身侧星星点点盛开了花。花叶交错,花枝交缠绵连,点缀这无尽的白,及至尽头,雪迹渐隐,在那繁花最盛处,摇曳着最摄人心魄的一朵。

***

六月十六,月尘花落。

夜色渐落时,花期已尽。

烈火起,燃遍月尘花海。

而在库伦草原之上,同样有一片烈焰。

乌楚最珍稀而被奉为异宝的月尘花与蓝凤尾被熊熊烈焰吞噬。

贺若图负手立于高台,凝望那片火海,滚烫烈焰映于他眼眸,却燃不尽眼底的寒意。

他与她也曾于这月尘花海醉卧望月,相对共饮。

如今,他燃尽这雪海,却换不回她。

她可曾已行过那冥火,可曾已渡过那苦海,可曾已饮下那孟婆汤,可曾已跨过那奈何桥……或许,她哪儿也没去,只在那里等着他,等着他去牵她的手,再唤她一声“染”。

展柔看着贺若图苍凉的背影,片刻后,缓缓踱步向前,走到他身侧,却不知如何开口,半晌,贺若图却偏头对她微微一笑:“你什么都不用说,这个世上,我与她是最了解彼此的人。”忽然他敛了笑意,眼神又沉了几分,“……只是我竟未能察觉。”

展柔看着眼前那个如玉男子,觉得那玉似是自寒冰万里间蕴结而成,纵是身后烈焰熊熊,也暖不透这彻骨之寒。却见贺若图又转过身,凝眸望向那火海,半晌缓缓开了口:“父王允我前往塔尔格和腊答主理互市事宜,明日我便与你一同启程,之后再送你回燕州。”

贺若图前往塔尔格和腊答是情理之中,一则,这互市之谊本就是他提出的,因此主理之职自当由他担得。二则,塔尔格和腊答这两座乌楚南境城邦多年来因远离王庭,受到的约束小,惯不服从王庭号令,如今的互市之谊对于他们来说是顶顶好事,贺若图刚好可以借此机会收复两城人心。

可他去燕州做什么?

“世子便只管以互市事宜为重,燕州……”

不待展柔说完,贺若图已打断了她:“燕州我是一定要去的,我同桓大人说了,定会将你安然无恙送回大盛,展展莫不是要我食言?而且,我也想去燕州看看,替她看看。”

展柔看见那人飘忽迷离的眼神间忽而多了几分柔软。

“她的阿爸是汉人,听说是早年从燕州到乌楚经商的商人。她从小便听她阿爸给她讲燕州的风土人情,给她讲大盛,她便一直想去看看乌楚之南,她阿爸的故土是什么模样。可这许多年来,乌楚与大盛战火不休,便一直未得机会,我曾和她说,若有一日乌楚和大盛停了战,我就带她去大盛,去燕州,去京都,尝百味,饮百酒,赏百物……”

一年前,在那坟前,她不辞而别,他寻她不见。及至后来父王要他前往京都,临行前一日,他又去了那坟前,希望能等到她,这样他就能带着她一同去那心心念念中的大盛了,可是终也未能等到。

那便先替你去看一看,等我将那京都城的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都记下来,让你慢慢挑,慢慢选,到时候带你去。

那三百记他记得很认真,记得很仔细,他将那些她可能喜欢的都一一绘了图,这样他就不会忘记。

可后来,三本册子记得满满当当,乌楚与大盛也停了战,最重要的那个人却不在了。

他长长一叹,缥缈悠远的叹息轻轻飘远,飘过那火海,飘过那敖沁草原上的金莲花海,飘过那日月山的雪顶,飘过那冥海雪原,却不知最终是否能飘入那缥缈之境,飘入那人花开不败的蕊瓣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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