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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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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入城后便直奔皇城而去,距离宫门还有一段距离时,祁高煦停下马车,向展柔道:“便先委屈大人了。”

展柔此时已作了一身小厮打扮,低头跟在祁高煦身后。

去岁宣武卫重新整顿之时渗入了不少萧瑨的势力,如今宣武卫中便是萧珩与萧瑨势下的两股力量交缠抗衡,平分六司。今日当值的本该是萧珩的抚宁司,可如今看去,那当值主事却是萧瑨一手提拔至承安司统领的柏葛。眼下搬出东宫只会火上浇油,祁高煦只好将那枚令牌收回袖中,停在银戟交错之前。

“来者何人?”柏葛冷冷道。

“刑部侍郎祁高煦,有要事禀报。”

见祁高煦自报身份后,柏葛的态度比之方才缓和了几分,却依旧语气沉沉:“大人可有太子令旨?”

祁高煦摇摇头,却只接着道:“但此事关系几日前北大营军械失窃一案,还请统领通融一二。”

柏葛听闻祁高煦呈报之事与北大营有关,便一揖道:“大人既如此说,下官也不敢多加阻拦,但大人若无令旨,要进宫门也是难的。大人可否稍作等候,待下官前去通秉?”

“有劳统领。”

“不敢。”柏葛应着声,眼神却迅疾瞥向祁高煦身后,却也只是那一刹之后便转身进了宫城。

在熙和帝龙体抱恙,太子监国的这几日里,除却免去了朝会,朝堂之上一应事宜皆照旧而行,萧珩每日于景明殿东阁代理朝政,会见朝臣。

今日的东阁要比往常热闹许多,除了萧珩和戚峯、涂怀岳两位丞相之外,萧瑨、萧瑧、萧瑄这三位成年皇子倒也来得齐全。

柏葛入了东阁直向萧珩拜道:“启禀太子,刑部侍郎祁高煦有要事禀报殿下,正等在宫门处……”

见柏葛欲言又止,萧珩只又问道:“还有什么,一并说来,吞吞吐吐,成何体统。”

“跟祁高煦一起来的还有一个人……下官瞧着像是……像是展大人。”

“哪个展大人?”萧珩反问。

不待柏葛答话,萧瑨便向萧珩道:“太子殿下如今日理万机,可是糊涂了,眼下这朝中哪里还有第二位展大人?”

有些时候,有些事情,撕破脸皮之后反而说得明白,行得容易。

萧瑨向前一步接着道:“自然是展柔,展大人了。不过……”他眉头一紧,若有所思道,“臣弟倒是奇怪,展大人此时不应该在饶州么,如今怎好出现在京都?无诏返京,这可是重罪。”

他一面说,一面转眼看向柏葛。

“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哪里来的什么像不像?三品朝官可不是你一个小小统领就能得罪的,若你看错了,构陷命官的罪责你可是逃不掉。”

柏葛听得此话,立时跪了下去:“便是各位皇子赏给下官一千个胆子,下官也不敢啊!下官看清楚了,看清楚了,那当真是展大人。”

“是本宫让展大人回来的。”柏葛话音刚落,萧珩便于座上扬声道。

萧瑨回身直向萧珩,步步紧逼。

“臣弟愚钝,斗胆请教太子殿下。如今陛下虽龙体有恙,由殿下代理朝政,可这陛下亲下谕旨派出的巡抚,合该禀明陛下召回才是。如今凭着太子殿下一句轻巧之言便替她脱了罪,岂非叫人揣度殿下您目无圣上?”

萧珩只是一笑却不应声,反倒是涂怀岳开了口:“恕老臣多言,陛下命太子殿下暂代朝政时便予了殿下小事自决之权……”

不待涂怀岳将话说完,萧瑨便按了按手,打断了涂怀岳:“涂相以此为小事,萧瑨却不敢苟同。巡抚掌一州军政法监之权,代陛下巡行地方、安抚军民,此等关乎天威之事如何在涂相眼中竟不过尔尔。”

“四弟可是错怪涂相了。”萧珩笑道,“这件事是本宫做的不对,涂相曾劝阻过本宫,只是本宫一意孤行。方才听四弟一言,本宫深觉此事做的实在不周,这便寻个机会向父皇禀报。”

“朕就在此处。”

东阁之外传来的这一声凌厉直教堂上一震,几人纷纷转过眼去,便见萧启慎正扶着吴承缓步入堂。

堂上几人除萧珩之外,余下皆满面疑色,在此之中的萧瑨眉间更多了几分复杂。

似是破釜沉舟的无望,又似是豁然开朗的自嘲。

萧珩早已起身迎上前,扶了萧启慎入座,待宫人奉上茶盏后便退至阶下向萧启慎跪拜请罪:“请父皇责罚。”

萧启慎托了茶盏,轻飘飘道了一句:“起来。”只呷了一口又将茶盏重重落下,“朕既命太子暂代朝政,便是相信太子行止有度。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朕容不得尸位素餐,也容不得越俎代庖。”

一番话明明白白抛到萧瑨面前,生生将他方才那般凌人之色砸得粉碎。

“既然人已到了,便传进宫来,朕倒也想听听这一个多月里饶州发生了什么事儿。”

自柏葛进宫后,祁高煦与展柔便只在宫外静候。

清晨薄雾渐次褪去,笼过一线朝阳。

雾间泠露、煦日暖流交缠漫溢于京都城上空。

晨钟余音犹存,余音漂浮间似也听得数十里外京都之北的凛冽寒凉,回荡钟声一时竟又添过几分沉滞。

蹄声渐近,踏破沉寂。

随急蹄而至的是一路血迹。

那柄曾献上无数场血祭的佩剑此刻正握于萧玠手中。

蹄声落时,宫门处响起尖利悠长的声音。

“传饶州巡抚展柔、刑部侍郎祁高煦入宫觐见。”

萧玠提剑走在前面,内侍引着展柔和祁高煦跟在后面。

几重宫门,几折回廊。

目之所及尽是血色。

去岁,也是这样一般的盛夏,夜幕之下、景明殿前,也是如此一般的血涌。

这一段路,极致的漫长,却又极致的短暂。

展柔凝神望着那柄殷红,低头缓步而行。

行至一半,萧玠回身道:“萧玠忽然想起一件事,需得先处理一下,二位大人先行一步,萧玠随后就到。”

萧玠走后,内侍依旧引着展柔和祁高煦往东阁的方向行去。

展柔微微侧身,目光越过廊檐投下的暗影,却越不过耸立的重重宫檐。

此时的京都城北或也如那日的孤月城一般了吧。

一般惨烈,一般肃杀。

如此沉寂凝滞绵延而至东阁正堂。

听过展柔的呈奏之后,萧启慎正坐于堂上,凝眉不语,半晌方才开口向堂下几人道:“展大人所言,你们几个可还听得清楚?”

萧瑧和萧瑄两人本就是清闲度日,今日也不过是受了太子之邀才来了这东阁,如今听得萧启慎这一问,只将头更低了几分。

萧启慎却是眼尖得很,抬手指了萧瑧和萧瑄,道:“你们两个躲什么?有什么想法,说来听听。”

萧瑧只唯唯诺诺,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萧瑄向前走了半步,朝堂上一揖,却也只憋出了一句:“儿臣……儿臣,实在不知。”

“不中用的东西!”萧启慎怒喝,之后向那两人挥挥手,“退下!你们两个这个月的月俸免了,刚好充作太学修缮的费用。回去好好反省,若下次还是这幅样子,便趁早去皇陵守着,让朕也图个清净。”

两兄弟一面连连请罪,一面匆匆逃了这是非地。

萧启慎接着看向萧珩、萧瑨两人。

“不要告诉朕,你们也不知道。”

萧瑨先向萧启慎一拜,而后转身向展柔道:“林西鸿乃一军主帅,为清剿闽越海寇立下汗马功劳,如今只凭展大人的一面之词,恐怕不能服众。”接着他更进一步,“大人才出了御史台不过一年,怎连这最简单不过的‘查必有证,察必有度’都忘了?”

“饶州虔都府同知曾吕可为证,泗海海战的所有将士可为证……”

“展大人,这里是东阁,不是容你儿戏之地。”

眼见萧瑨如此一般阻挠的模样,展柔方才更加笃定,于是便敛了方才还略带了几分恭顺的语气,转而向萧瑨正声道:“四殿下当年率闽州军身先士卒,缺水断粮苦撑三日,终等来援军,反击制胜。若要论起最重要的那个证人,非四殿下莫属。展柔斗胆请教殿下,如何便肯为了一个林西鸿,罔顾闽州军千万将士的性命?”

未及萧瑨将那一句“放肆”抛下,便听得堂外又是一声。

“萧玠亦可为证!”

萧玠迈进殿中,向堂上一拜,而后转身向门外唤了一声:“带进来。”

众人抬眼去看,抚宁司护卫已押了一个宫女和一个内侍进到殿中。

这两个人别人或许还不认得,可萧启慎和萧瑨却是眼熟得紧。

一个是虞昭仪的侍女莺莺,一个是萧瑨的内侍何景。

那虞昭仪便是去岁端阳宴上的闽州舞女。端阳之后,她便被赐了封号,凭着那一副好模样和好身段,艳绝后宫,享尽荣宠。

萧启慎虽则眉间已涌上怒意,却并未露出几分惊诧之色。

萧玠从袖中取了一封文书念道:“闽州温陵府里籍,户主林丰,年四十五,本贯闽州建安府,于熙和四年迁至浔中。妻子张氏,年四十。一子,林西鸿,年十三。一女林莺,年两岁。”

萧玠收起文书,呈给了萧启慎,接着回至阶下继续道:“展大人方才那一问,萧玠或可替四哥做一解释。”接着,他指了那俯首于堂间的莺莺唤了一句,“林莺。”

林莺却似是未听见一般,仍俯首于地,只不过方才那一声“林莺”已叫她不由得将那躬着的脊背又垂下几分。

萧玠见她不应便未再理会,只向堂上接着道:“当年林西鸿便是用他的亲妹妹林莺与四哥作了笔交易。他送妹妹进宫,四哥饶他不死。只不过,这林莺心气极高,宁死不肯,却仍抵不过林西鸿的逼迫。那被林家父母救下,与她情同姐妹的婢女便李代桃僵,成了现在的虞昭仪。”

“虞昭仪这两年将许多从父皇那里听得的风声一分不落地送给四哥,而传信的便是林莺与何景,一来二去,两人便生了情愫,因此也便有了逃了此地的念头,而四哥放他们离开的条件便是替他将一味可折损寿命的药放进父皇每日服用的汤药中。只不过,换做是谁想来都不会为了那样一个卖了自己的哥哥担下这千古罪名。”

“何景原是想带了林莺主仆二人逃出宫去,那虞昭仪却只将那滔天罪名独自揽过,叫何景带林莺逃,不想自己最终却失了手,而那林莺终也耐不住良心折磨回了这宫城。父皇宽宏,暂未追究他三人这两年的罪,只叫他三人戴罪立功。”

萧瑨哂然一笑。

戴罪立功,不过是要拿他的罪罢了。

此刻,他只觉得庆幸,庆幸这几年未曾全然信了那个人。

萧启慎将那一份文书掷于阶下,接着瞥了一眼戚峯,向萧玠道:“除了这些,恐怕还有别的吧。”

萧玠应了一声后便将身后内侍托着的一柄剑接过递给戚峯。

“戚相,可还认得这柄剑?”

虽则那剑刃之上的血色已被擦净,却仍可闻得一股浓烈的血腥之气。

“启禀父皇,叛军已剿,羽贲卫指挥使戚照冰已伏诛。”

此刻这句话落在戚峯耳边只作了压垮他的唯一一根稻草。

他捧着那柄剑,叩拜于阶下,而后颤抖着双手将头上乌纱摘下,置于剑旁。

为相二十载,侍奉君王,统领百官,却终救不了自己的儿子。

如戚照冰早已知晓会有这一日一般,戚峯又何尝不知。

只是虽为丞相,虽在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贵之位,却是终日惶惶。

初为相时,他是辅佐盛年君王的股肱之臣,可终究只是一时的明君贤相。

那样一个经由烈火淬炼而至尊位的君王,权位于他而言,是不可弃之的珍宝,是必尽用之的利刃。

于戚峯而言,在敛芒隐忍、明哲保身与直言进谏、以匡不逮之间,他选择了前者。

于是,奉主安下,周旋于世便成了他后来的为相之道。

以致如今他想要伸手拉回自己的儿子都力不从心。

“臣有罪。一罪,身为人父,教子无方,此为失德。二罪,身为人臣,治下不严,此为失察。不父不臣,失义失忠。还请陛下治臣之罪。”

一字一顿,泣血剖心。

萧启慎望着阶下的戚峯,忽然想起二十年前,也是同样一般的时节,戚峯拜于景明殿阶下,接过那方丞相之印。

那时他正值盛年,欲要大展宏图,而戚峯也满怀意气,许诺助他将那鸿鹄之志化作天下承平。

而今,他二人皆已至暮年,当时的盛气与意气也早已化烟,散入陈年旧岁。

“朕不治你的罪。”萧启慎沉声道,接着朝堂下一挥,“回府去吧,何时想清楚了,何时再来见朕。”而后又向其余人道,“你们都下去吧,朕要和瑨儿单独聊聊。”

门扉阖去日色一线,微尘纷落,像极了那一年的六月飞雪。

“父皇,陛下。”萧瑨开口道。

“你从来便是如此,从来便是如此自傲绝情。”

萧启慎眼神中涌起异色,几分惊诧,几分不悦,还有几分窘迫。他起身抬步,却又在阶前停下,语声掺了几分疑和几分怒:“你说什么。”

萧瑨抬起头,看向萧启慎,带着几分笑意。

“除了您自己,在您眼中心中,可还在意过谁么?哦,对了,还有陆眉思和萧珩,不过他们两个恐怕在您这儿也不剩多少了吧。”

“放肆!”

萧瑨笑得更加放纵:“就连在旁人眼中看来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掌上明珠萧璃,也不过是仰仗靳氏母家势大,替您守西南罢了。”

“这便是他们崇敬的父皇,这便是他们崇敬的君王。”

袖中匕首滑落,一霎冷光刺入目中。

萧启慎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指向萧瑨道:“你要做什么!”

“您怕什么,怕我弑君不成?已有其一,再难有其二,我又怎会不自量力地白白为自己再添个罪名。老五在宗正寺人不人,鬼不鬼,听说已经快疯了,我当然不会给您这个机会,不会给外面那些人这个机会。”

萧瑨垂眸,冷光倒映出他眼底最后残余的一寸涟漪。

“这些年琼儿在宫中是如何过的,你心如明镜。我常年行军在外,未曾尽过一分兄长之责,如今回来了却也补不回这些年对她的亏欠。从前她孤零零一人,往后也便是孤零零一人。”

萧瑨抬眼看向萧启慎:“陛下,父皇……若您当真容不下她,就让她回洛州吧。”

余音犹存,却只剩萧启慎一人。

他缓缓坐下,看着阶下那一抹血色,看着堂间漂浮的光尘,想起那一年的六月飞雪。

那一年,皇后与宁昭仪同时有孕,宫中大喜。

时至仲夏,眼见皇后与宁昭仪皆已近临盆之日,却偏生不巧,那日宁昭仪邀约皇后于宫苑赏花时遇了野猫,皇后一时受惊,提前临盆,生下十二皇子萧琮后便撒手人寰。

半月后,诞下皇女萧琼不久的宁昭仪突发恶疾病逝。

仲夏六月,飞雪漫漫,不知作了谁人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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