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发生在二月里的事。
一场春雨过后,山坡上的杏桃铺了满地旖旎,行人欲断魂,零星地散在山路上,余下庙里寂寥的沉沉钟声。
天色微凉,郝青雨额间渗出一层薄汗,仍裹紧着夹克,她面前的胖男瘦女从小贩那里买了几包立香。雨后湿气重,观里的道士没把蜡烛亮起,他们正试着用打火机点燃。
“草,扑母!”男生使劲儿甩了甩打火机,“雨哥,你带没带打火机?”
郝青雨反射性地掏了掏口袋,才想起自己丢打火机有一段时间了,便对他们耸肩。
同行女生拨了拨卷发上的木簪,自是以为风情万种地斜倚在门槛上,朝着郝青雨抛了个媚眼:“我就说雨姐戒烟了,郎鑫不信。”
“那咋搞?”郎鑫皱眉哀道,“我们不就白跑一趟了吗?”
郝青雨缓回了气力,抽过郎鑫手里的立香,捂住口鼻,面无表情地把燃头怼到香鼎里三根手腕粗细的金黄立香香头,不消一会儿,手中的香便多出几缕袅袅轻烟。
“雨哥牛逼!”郎鑫兴奋地鼓起掌,与卷发女生郑恬恬一同效仿。
郝青雨拍掉掌心的香,退开三步,撇头打量起走廊里的壁画。
山庙历史悠久,供奉的神仙在附近颇有盛名,平日人们有事没事,总喜欢跑山上来拜一拜。
人多了,保不齐有些素质低俗的,郝青雨所端详的壁画,除却历史的洗涮,游客的手笔也数不胜数,瞧了几副,她便失了兴致。
郎鑫把打火机塞衣兜里,嘀咕道:“下次我带火柴来。”
郝青雨瞥了眼角落横生的青苔,冷淡回应:“没有下次。”
“嘿,说不准下次来是专升本了。”
郝青雨想到四个月后的高考,以及新鲜出炉的的市统考排名,不由得咂了一声,继续看被刻满了“某某到此一游”的壁画。
“无所谓,”她忽然想开,“我会进军深城卖肠粉,赚大钱,养老婆。”
郎鑫竖起大拇指:“志气。”
“雨姐别气馁,”郑恬恬插完立香,闭上眼,双手合十,“老爷保号,雨姐高考顺顺利利。”
庭院对面的内堂隐隐约约传来木鱼声,约摸是观里的道士,当地人的道教自成体系,道士敲木鱼盘佛珠不是一件稀罕事。
此处奉的是一名前朝状元,这位状元生前最是护短,只圆本地人的愿。其中最灵验的还属考生的愿,一炷香一磕头一道符,保管他上重本线。
刚吃完午饭,郑恬恬和郎鑫便把被窝里的郝青雨拖起来,让她过来求道符。
郝青雨是三个人中唯一一个要参加夏季高考的,但两年间她过得浑浑噩噩,什么知识也没装进脑子,语文叨来叨去只会一篇《阿房宫赋》,数理化三科加起来能满一百五,都是她超常发挥。
即便如此,她也无半分想上进的心,拿她的原话来说——社会性别歧视,再努力都是白费劲儿,干脆回家继承家业当收租婆。
保不济赚得多了,还能养一屋子的纸片人老婆。
郝青雨也装模作样地插上一柱香,道:“你们许自己的吧。”
说完,她转身就要离开:“山口有汉服亚威,恬恬不是念了很久吗?走吧。”
“别呀雨哥,”郎鑫拽住郝青雨,用下巴尖一点内堂,“咱好歹求个符保心安嘛。”
郝青雨一把拍开他的爪子:“不用。”
“唉唉,你不求我求。”郑恬恬扯过郝青雨的衣带,硬拉着她往里走。
三人推搡着路过庭院,榕树上几滴雨水落在郝青雨的肩头,她抬头望了眼天边的晚霞,宛如晕了水的胭脂,一股倦意从骨子里散出来,她已经有些疲了。
“这几年的情爱与时光,终究是错付了!”
一道凄厉的女声覆盖过木鱼声,直击众人心扉。
郝青雨一个激灵,只见一名胡须乱飞的道士手边敲着木鱼,面前摆着一架页面色彩斑斓的平板,仔细一看,里头是痛哭流涕的甄嬛。
郝青雨:“……”
郝青雨转头就要跨出门槛。
目瞪口呆之余,郎鑫还不忘抱住郝青雨的腰,硬生生用重量把她拖住。
“放我走。”
郝青雨的手被郑恬恬扯住,腿也被郎鑫挂着,她万分艰难地卡在门中央,企图远离杏花微雨果郡王,去寻找她那段被打扰的午觉。
“雨哥,雨爹,雨么……”
“闭嘴。”
“雨哥,来都来了嘛,你就将就一下。”
“我不将就。”
“雨姐!”郑恬恬眯眼,“一个渚薰手办。”
郝青雨步伐坚定地走向哭哭啼啼的甄嬛:“我去求符。”
奉台上堆着求神的水果香纸,右角是一沓朱砂绘制的黄符,旁边立着两块收款码,一蓝一绿,黄符上压着片厚纸板,上面用马克笔写着“一张两元,三张五元”。
“支付宝到账——五元。”
郝青雨合掌,含着三张符纸,跪在蒲团上弓了三次腰,便起身往外走。
“唉,个美姿娘,”道士笑眯眯问,“求学业?”
郝青雨瞄了一眼他平板里梨花带雨的甄嬛,想起自己未来为之奋斗的痛屋,道:“求婚姻。”
“你长得美,婚姻一定不错,我给你看一下哈。”
道士点了暂停键,眯着眼沉吟片刻,“唉,妹呀,你红鸾星动呀!”
郝青雨点头:“我知。”她预约好久的新乙游过几天就公测了,红鸾星动是正常的。
她转身,“祝您生意昌隆。”
甄嬛的声音渐行渐远,郝青雨看见石阶门口与乞丐叨话的两个发小,掏出仅有的零钱放在乞讨婆婆的碗里。
“走,”郝青雨对着捣头如蒜的婆婆摆手,“去汉服亚威那里。”
越过半山,春色愈发浓厚,三人目见前方双门洞内人声鼎沸,兴冲冲地赶了过去。
近年来国人开始保护汉文化,汉服亚威等活动常见不怪,郝青雨所生活的地方是个三线小城市,但极为重视传统,汉文化的兴起非常迅猛,大街小巷可见古色的可人儿。
郝郑郎三人,一个二次元一个汉元素爱好者一个现充,泡的圈完全不搭一个边儿,能混在一起全靠他们臭味相投的脾性。
这脾性让二次元伪装现充,让现充尝试汉元素,让汉元素接受二次元,属实是闻者落泪。
汉服亚威附近围着一团人,在底下举着双手捧着手机,高声此起彼伏,似乎呼喊着什么,热闹非凡。
郝青雨抱胸嗤笑:“像群猴子。”
“雨姐雨姐,快来快来,帮我挑裙子啦?”郑恬恬扫完码,拉着郝青雨进了道化服衣间。
服装并不多,郝青雨很快便把服饰扫完,拉出一套服装搭在郑恬恬身前。
“这件配色好,敦煌风,飞上去漂亮。”
郑恬恬手里拿着一件宝蓝色的明制汉服,接过郝青雨手上的服饰:“那我都试试,你出去吧。”
“你先把包给我吧,”郝青雨遮住眼睛,“不能仗着我是直的就那么肆意。”
郑恬恬吐了吐舌头:“雨姐你要是弯的我就追你!”
“滚。”
郝青雨提着郑恬恬的手包,站在衣间外候着。
郎鑫走来接过包道:“雨哥你去看人家玩天女散花吧。”
郝青雨在小小的衣间闷得慌,指了指一扇换衣帘,寻思着无聊,便想去瞧瞧亚威。
倒不是她对天女散花感兴趣,只是恐亚威安全性不够格,到时候郑恬恬伤了她还要花钱。
春山水汽浓,闷得人生汗潮,郝青雨前几日打的耳洞发热生痒,惹得她心烦意乱。
人群骤然一阵骚动,郝青雨本想在周遭围观,却被身旁人推搡着往中央涌,脚步不稳,磕磕绊绊间竟是来到了最里层,瞧见下一名游客已经在旁打算试飞。
她背对着人群,身量极高。被郑恬恬熏陶多年,郝青雨也算是半个行家,那人穿着一身隆重繁复的粉色唐制襦裙,绝非活动所提供的道具服,发型极讲究,全身下来没有四位数搞不定。
有钱人。郝青雨幻想了一下自己的未来痛屋,更加坚定了去深城卖肠粉的心思。
那人抱着一篮子花,徐徐升到半空,一捧花瓣于半空与人潮缠绵悱恻,阵阵初生风雨朝气。
一朵绯红花瓣浮到郝青雨鼻尖,她嫌弃地用手掌挥走,一抹粉色身影带来袭袭芬香,郝青雨眼前恍然一片花色。
额间花钿,明眸善睐,面颊恍若烟雾凝聚,身姿翩若惊鸿,宛如蛟龙,臂挽着竹篮,手中艳花丛生,仿若真仙降世。
郝青雨愣在原处,张着嘴仰视着那抹淡粉,平生第一次产生想要留住那抹颜色的冲动。
不知是谁挥舞的手砸到郝青雨的右耳,本就肿痛的耳垂雪上加霜,她捂住右耳,顿时发出一声痛呼。
人流被这声高叫炸开一条道,郝青雨半弓着腰,脑中却来回晃荡着那颗金花钿,久久回不过神。
“花篮带子断了!”
“啊,那个妹妹啊?快叫她站开!”
“那个穿黑皮夹克的妹妹快闪开!”
郝青雨堪堪一抬首,一架篮子携着未散尽的花劈头盖脸地朝她罩了下来,花篮上露出的尖锐竹条勾到郝青雨朝上的左耳,重力作用下即刻见了血色,痛感排山倒海般袭击而来,她被砸得瘫倒在地上。
“雨哥!”
“雨姐——”
郎鑫和郑恬恬姗姗来迟,却被人群堵着进不去,在外干着急。
郝青雨从地上坐起来,反射性用手捧着耳朵,一手掀起头上的篮子,视角却出现两条坠着珍珠的锦带。
“对不起,”来者声音似乎是染了疾,“需要我带你去医院吗?”
郝青雨愣神地看着眼前的素白手指,脸一点点被惹眼的粉潮攀爬覆盖。
在十八岁的二月里,她对一个女生一见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