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8
天边渐渐泛起鱼肚,一缕春晖徐徐照进了雅致的卧房。
塌上身形纤长的人影动了动,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又仿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一只手猛地向身边的摸去,却只摸到了已经微凉的玉枕。
一抹泪缓缓从眼角滴落。
她……
没有叫醒他,就走了。
裴礼殊用力揩去不止的眼泪,起身下床,手边却突然触碰到了什么东西。
是一张被他压皱的信纸,上面仅有两个字——
“等我。”
“傻子……”
裴礼殊捂住口鼻,才勉强不让自己哭出声。
这个傻子,让自己等她。
他也是个傻子……
居然真的会等她。
-
039
许竹竹只用了三日便通过裴礼殊办好了一切手续,现在已经在去往江南的路上。
离别的那夜,他们两个吹灭了烛火,在寒凉的春末暖烘烘地窝在一起,聊了很久,很多。
聊到怀中的爱人不知不觉睡去,许竹竹才悄无声息地偷溜到小门外。
只带了林净和早就准备好的行李,一步也不敢回头,逃也似地飞奔到已经早早在城门外等着的张不弱的马车上,才长舒一气。
张不弱看着气喘吁吁扒着马车门蹦起的人,不由奇道:“为何这么急?”
她又不是不会等许竹竹。
许竹竹嘿嘿一笑,蒙混过关:“怕你等急了嘛。”
好在张不弱只瞥了她一眼,没有过多纠结。
许竹竹心神不定地撑起下巴,暗自拍了拍胸口:
逃过一劫!
毕竟,非要深究的话,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急,也许是怕自己晚一点就舍不得了吧?
说实话怪不好意思的。
-
040
五日后。
“我们好快啊……”
许竹竹手扑扇扑扇着给自己吹风,认真观察着周边的情形。
雨水后泥泞的土地与满山东倒西歪的断木显得此处异常荒凉。
最近一场暴雨最多刚过去三日。
“已经到曹县了,”张不弱翻着手中的地图,反复折起又摊开,“剩下的路形都被暴雨改变了,只能放弃马车步行。”
许竹竹悲叹:“啊?那不弱你能把地图借我吗?我想扇扇风……”
听到许竹竹那么说,张不弱顿感无奈,只能用卷起的地图在她的脑袋上拍了拍。
随后默默将地图塞入了自己怀中。
“家主不必烦心,我们带了扇子。”
林净虽然一直没有说话,但那颗心始终是向着自家家主的,三下五除二如变戏法般为许竹竹掏出了个扇子。
许竹竹惊喜地接过:“还是林净你靠得住哇!”
“……”
张不弱别过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没看到。
不过许竹竹有句话没说错,她们的确很快。
日夜不停地赶路,加上此行未带男眷,自是快上加快。
只用了五日便走了平日里需要半月才能走的路程。
马车上的人基本都是张家的老仆,习惯了江南的地形与天气,干活也手脚麻利。
不到半炷香的功夫便把马车上的东西收拾的妥妥当当。
此行,许竹竹和张不弱就是要来曹县城内上任的。
早在来此之前,她们便早早听说了,曹县由于连月的水患,城内的民众都对外人有种仇富心理。
因此,即便不是因为地形改变,她们也不会坐着马车入城。
只一会的功夫,她们便见到城门了。
却见城门大敞着,好似从未关起过,城门边上还有好几个叫卖的小摊小贩。
面色虽蜡黄,但并不算削瘦。
许竹竹将因为潮湿而粘成一团的发须,有些惊讶,这情况可比她自己想象的要好多了。
完全不像是因为水患后该有的民不聊生的画面啊。
似乎看出了她在想什么,张不弱咳嗽着上前一步,询问其中一个卖肉的小贩道:“老姐,你这卖的什么肉啊?”
小贩利索挽起袖子就要为张不弱称斤:“客官,您看我这肉,七八岁,嫩的很。这可都是现宰的,晚了就不卖了。”
张不弱不为所动,仍问道:“老姐,我总得要知道这是什么肉才能买吧?”
“哎呦,这位客官,您是从隔壁城过来的吧?怎么连这是什么肉都不知道啊?”
说罢,她露出一个诡谲的笑容,附耳在张不弱的耳边嗡嗡两声,又继续做自己的生意了。
“果然,与我猜的并无二致。”张不弱嗟叹。
许竹竹从听小贩说“七八岁”时心中便隐隐有些预感,此时从张不弱口中得到几乎确切的答案,她霎时头晕眼花。
张不弱似有所感,与林净同时扶住许竹竹,仍是风轻云淡道:“莫要晕,现在就晕,以后可怎么办?”
许竹竹只得回以一个比鬼还吓人的苦笑。
-
041
直到和张不弱一起真正接手起曹县堆积如山的文书时,许竹竹才发须,现在曹县的情况——
比她预计的还要差一百倍!
“……不弱……不弱,我感觉我要晕了……”许竹竹只看了半天文书,就觉得眼冒金星。
但在帮裴礼殊看无关紧要的文章时,许竹竹就是熬个一天一夜都没有这种感觉。
张不弱咨嗟了声,也没有难为她,伸出一臂,张开手掌,示意许竹竹将文书给她。
许竹竹却摆摆头道:“我说我头晕,又没说不看啊!”
“莫要勉强。”
语毕,张不弱便没有再去看她。
文书堆积太多,即便她再有耐力,也没有办法再从文书上分些给许竹竹了。
皇帝没有因为许竹竹的亲戚关系给她比张不弱高的官位,反而任命张不弱为县令,许竹竹为下一级的同知,为张不弱打下手。
许竹竹对此没有不满,反而是张不弱慌神了几分。
但不得不说,皇帝做事确实公私分明,也认得清现状,张不弱就生在江南,最是熟悉这儿的境况,考的也比许竹竹好,要是再让许竹竹的官位比张不弱高,那才是见了鬼了。
许竹竹回想起去拿圣旨时,裴礼殊也很是不安地问她会不会觉得不公平,就有点想笑。
……又想老婆了。
许竹竹晃了晃脑袋,放空思绪,努力集中精神,现在正在做正事,自己不能如此。
手上拿着的这份文书很是离谱,但很重要。
是关于曹县田地产粮境况的说明。
少的实在不像是一个县城该有的数量。
这些文书已由更下层的人进行分拣,一眼看去就知道不真实的与年份过于久远的都没能到达她们的案牍上。
到她们手上的仍是数不胜数。
许竹竹翻了半天,也没能翻到与粮食息息相关的人口统计表。
郁从心起,许竹竹用力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但这是无济于事的,没有作为就永远不会有收获。
身边突然穿来“哐啷哐啷”的动静,张不弱抬起头来,意外地“嗯?”了一声。
许竹竹的案牍后已经没了人影。
是太累去睡觉了吧……
真正富贵世家子,自是受不了这些枯燥文书的。
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张不弱轻轻摇头,重新投入到文书中。
-
042
许竹竹走出县衙,捏着文书快步疾行。
她要把缺失的人口文件补齐。
现下她们刚来,人手本来就不足,跟着来的人还需要先处理完紧要的公文才能帮忙调查人口。
不过人口也是很紧要的,没有人口的具体数据,那最最紧要的粮食分配和生产则永远提不上日程,这对于历经几月不停水患的曹县百姓而言,无异于将他们的性命弃之如履。
张不弱觉得当务之急是要先把苛刻的税率下调,她单就为了这些便忙的要死要活,所以忽视了人口问题。
许竹竹因此与张不弱持相反的意见。
唉,不过张不弱的身子比她这病号还差,这活也指望不了张不弱。
许竹竹自己安慰了自己。
没有人手的帮忙,最快的方法便是她自己一点一点将人口文件收集齐。
许竹竹深吸一口气,看着稀稀拉拉的人群,鼓起勇气敲响了其中一户人家的房门。
……
没人?
她皱着眉看了看这户人家的院子,正惊于这儿过分的安静,门却自己开了。
“有人吗?”许竹竹小心翼翼地踏入这家的门,轻声问道。
——再往里走去,仍是一如既往地安静。
这不对劲。
她壮起胆子将屋子来来回回逛了两圈,最终只能无奈地在新拿的空白文书上画上一个大大的“0”。
许竹竹难受地抱住文书,目光移向了后一户的人家房前,准备再进一户人家。
但在进那户人家前,她长了个心眼。
“大姐,方才那户人家家中为何这么空啊?”
被许竹竹拦下的大姐颇为不耐烦,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丢给她一句:“那户人家都给隔壁户吃光了!去去去,我还要去买肉去呢!晚了买不到肉全家饿死了你负责吗?”
那肉,大概就是城门口的那些肉了吧。
这么一想,消失的一户人家,和那些肉的进货来源……
仅仅不过是想想,就让人瞬间不寒而栗。
而这儿的人却将其视为再正常不过的买卖。
贯穿于此的只有四个字:
弱肉强食。
道德伦理似乎已经不再适用于这个在生死边缘流连的县城了。
想要让在这样境况中存活下来的人群重拾起本该有的正常礼法,则是难上加难。
道理她都懂,可想想就很难受啊!
许竹竹讪讪地放下拦人的手,咽了口口水,向另一户人家走去。
这户人家还是等林净有空了再拉着她一起来吧……
她多少还是有点惜命的。
作者有话要说:*同知:相当于副县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