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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愿君喜乐(外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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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屋子又小,又脏,又暗,空中还有一股奇怪的异味,像是呛人的灰尘,又像是木头发了霉,怀乐缩在光线最暗的地方,听着吱吱的老鼠叫声。

一个身形单薄的布衣少年坐在距离她三步远的地方,这小小的楼板上光线虽然幽暗,但也能隐约看出他的轮廓。

刀削般的下颌,高挺的鼻梁和一双清冷而又明亮的眼睛。

他一动不动,眼睛也盯着一根横木,一眨不眨,像是一尊冷硬的雕像。

吱吱。

一只瘦得皮包骨的灰毛老鼠顺着墙角奔走,第一声“吱”出来的时候,楼中闪过一道黑影,快得像风,转眼间,长尾巴忽然被两根手指夹住,第二声“吱”出来的时候,已经被装进一个陈旧的木箱子里。

从抓老鼠到坐回原位,不过短短几秒钟,整个过程只有一种声音——老鼠短促的叫声。

少女所在的角落铺了一层棉被,三步之内绝没有一点灰尘,连头上的横木也绝对掉不下一粒灰尘,虽然这又闷又小的楼层让她愈发觉得心慌、难受,但少年已经竭尽所能让她住得舒服些了。

少年叫楚良宴。

“外面情况怎么样了?那些贼走了没有?我父皇,母后怎么样了?”她的嗓音低而沙哑,嗓子已干得被黏住。

“我们还需要在这里多待一段时日。”

少年嗓音清泠而缓慢,像是春日溪水环过山野,流向东海,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悦耳好听。

“还要待多久?”

怀乐不安地抿了抿唇,心中的不安和恐慌在这一刻蓦然膨胀,连带着呼吸也微微急促起来。

“待到有把握逃走。”

“可我不想等了。”她张大嘴巴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起身要走:“我要去找父皇母后!”

还未迈出一步,少年已挡在她身前。

“陛下和皇后娘娘已前往周国。”

怀乐冲上前,撞在少年的胸膛上。不,准确来说,是撞在少年的手上。少年不过十四岁,身姿虽然单薄,胸膛却坚硬如铁,恐她撞疼鼻子,是以才伸手去挡。

黑暗中,只问闻她快速抽泣几声,又尖又细的声音好似从嗓子里挤出来似的,含着几分恳求:“继续待在这里我会死掉的,你想看我死吗?”

少年愣了一下,旋即道:“属下绝不会让公主先死。”

这世上若有人想要伤害公主,就要先用他的血来铺路,不管是一个人也好,一千个人好。

“你觉得他们会放过么?我的家没了,父皇母后也不在了,你觉得周贼会放过我们么?就算活下去也只能永远躲在阴影下,因为只要被抓到,就会被处死。”

她抽泣一声,嗓子也被泪水打湿,沉在人的心上:“我是百乐国的公主,怎么会过老鼠一样的生活?就算死,我也要死得正大光明,为国殉葬。”

楚良宴似乎被她说动了,略一点头:“若是我,我也会这么做。”

“所以你会放我走么?”

“不会。”

“你……”怀乐几乎要发火了:“难道现在我落难了,连你也不听我的话了吗?”

楚良宴跪地,在她身前垂下头,像是一只已被驯服的狼。他出身虽然贫穷,但他本人的尊严并不贫穷,就算快要饿死在街上,他也绝对不会向别人讨要食物。

有些人把命看得比尊严重,有些人把尊严看得比命重。楚良宴就是第二种。

但他现在却心甘情愿在手无寸铁的少女面前垂头。

他恭敬而又坚定地说:“皇后娘娘叮嘱属下,誓死保护公主。”他顿了顿,嗓音又恢复了平静:“陛下和娘娘,都要公主好好活下去。”

“苟且偷生,算是好好活下去吗?”

少年沉默不语。

他仿佛天生就不喜欢说话,一天超过十句就是是怪事了。

怀乐正要说话,楚良宴忽在唇前竖起一根指头,怀乐立刻闭上嘴,竖起耳朵听。

声音从楼下屋外传来。

两人立刻屏息敛气,动也不敢动一下,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嘈杂的人语声。

“若是私藏罪犯,你们全家都要被连累!”

三名披甲跨刀的士兵迅速走进院子里,刀刃在阳光下闪着寒光,院里的土瓷水缸,土灶台,堆在墙角的木柴和几个大南瓜被砍成了几半,院子里一片狼藉。

“我们这里没有罪犯。”

身形瘦小的老者一只手杵着拐杖,一只手牵着一名小少女。

“有没有罪犯,搜一搜不就晓得了?”

“请自便。”

对于这些侵占自己家园的贼子,无论是谁不会有好气的,哪怕他们手中有刀。

几名官兵冲进屋里,翻箱倒柜搜查,连被褥也被弯刀砍出几个大洞,棉絮满屋飞舞。

小少女站在门口,冷眼看着三人在自己家里撒野,眼睛瞪得像铜铃,两只手拽成了拳,青筋暴起。

你本来有一个平淡却温馨的家,虽然简陋却干净,院子里有一口干净的井水,一小块种了蔬果的菜畦,几只鸡鸭正在院子散步……可忽然来了一群凶神恶煞的不速之客,翻箱倒柜,吓得鸡飞鸭散,连无辜的花草也被践踏,蔫蔫地趴在地上。

本来准备送给隔壁王小丫的大南瓜也被砍得稀烂,无论是谁都高兴不起来的。

三名士兵搜刮了一番,正准备离开,忽闻一声短暂且急促的窸窣声。

楚良宴只用一秒的时间便揪住这只耗子,只闻砰的一声,他左手已捏住弯刀的尖刃,再进不得一寸。

他们所处的地方又小又低又窄,就算坐着也需得弯腰,若不夹住这柄弯刀,刀尖便会刺穿他的□□。

这三名士兵出自周国大将苏虎的麾下,素有“地狱恶鬼”之称,他们行军时从不担心粮食,打到哪里吃到哪里,他们的食物,就是敌军的尸体。

刀拔出去。

其中一名高颧骨,三角眼的士兵盯着竹子隔板看了几秒,见没有动静,忽然冷笑一声,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嗓音锋利如刀:“把那一老一小给我抓起来!”

两名士兵将刀架在老头和少年脖子上,精钢打造的刀锋泛着寒光,竟如镜子一般明亮,只要在脖子上轻轻一划,脑袋就会咕噜滚到地上。

三角眼摇了摇头,嗓音含着几分蔑视和挑衅:“素日受万人敬仰,吃百姓的粮,穿百姓的衣,如今国难当头,却只会躲在百姓身后,堂堂一国公主,好像并不堂堂。”

没人回答他。

他不需要别人回答,自己接着道:“若公主再不出来,我必教这老骨头和小东西血溅五步。”

不加掩饰的威胁只是因为没有把握战胜对方。

他知道除了小公主外,还有一个足以用手捏住他的刀尖的人。方才那一刀他已用足了力气,刀尖却再进不得尺寸。他不敢冒然动手,生怕那人给致命一击。

常年在战场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上一秒还和他对酒当歌的兄弟下一秒就成为一具血肠满地的死尸,这些已吃饭如厕一样常见。

他不怕死。

但他还想不死,因为他还没有老婆。

没有老婆之前,谨慎点总是好的。

脚下传来小少女愤懑地声音:“去你老子娘的,我才不怕你们这群贼屌子,有本事你就上去,在下面像一条狗汪汪叫有什么本事?”

话音犹未落,一道响亮的巴掌声响起,小少女被掀翻在地,右脸颊肉眼可见的红肿起来,一线鲜红的血迹顺着嘴角淌下,滴落在他皱巴巴的麻衣上。

“狗娘养的小杂种,狗嘴里吐不出人话。”

透过刀刃刺穿的缝隙,可看见小少女从地上爬起来,死死瞪着三个士兵,眼神充满了仇恨,士兵笑着去揪她的耳朵,她逮着士兵的手狠狠咬伤一口,竟然逮下一块肉。

三角眼这才睁眼打量这个扎着辫子的黄毛丫头,道:“是个人才。”

小丫头骂道:“才你娘!”

她年纪虽小,可却似乎一点也不怕死。

三角眼一把揪住她的辫子将她拽过来,宽厚粗糙的手捏住她的脖子,往楼板的缝隙里看了一眼,五指逐渐收拢。

“我数到三,若是你还不下来,这小丫头可就要变成死丫头了。就算她死了,你们也逃不了,这百乐的国都已插上我大周的旗帜,就算天王老子来也没鸟用。”

砰的一声,竹制楼板塌了个大洞,一个身形单薄的麻衣少年跳了下来。

他的脚尖还未沾地,一把明晃晃的大刀已劈头砍下,这一刀又准又狠,少年不敢眨眼,三角眼不敢眨眼,小女孩不敢眨眼,几乎所有人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

空中喷起一阵血雨。

少年的肩上挨了一刀。

他虽然躲得快,但他不过才十五岁,快不过杀了二十五年人的刀,他的速度只能保证不被一击致命。

三角眼收回染血的刀,眼中的谨慎被疑惑取代。

刚才接刀的就是这小子?

如此不堪一击?还是说接刀的另有其人?

他看一眼屋顶,冷冷道:“上面还有几个人?”

右肩上鲜血汩汩而出,少年却没有伸手去捂,他背脊挺直,就算再补上几刀,也不会弯腰。

有的人,你可以打败他,杀死他,但绝不能让他弯腰。

暴力并不能让人屈服。

世上多的是铁骨之人。

爱却能让人屈服。

世上少有冷血之人。

就算有,再冷血的人也有一颗心。

楚良宴就是这样的人。他不需要同情,但他需要被尊重。

“你有没有腿?”

“当然有。”

“那你怎么不自己上去看看?”

三角眼冷笑:“你以为我是傻屌?我上去就给我一刀?”

他转身走向椅子:“不……”急字还未说出口,他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然后,他看见自己的身体直挺挺的站着,脖子上却没有头。

等他反应过来时,只来得及想两个问题。

好快的刀。

还没有老婆。

就在三角眼人头落地那一瞬间,一声闷哼响起。

“你奶奶的,死在我家,算我晦气!”

只闻一声叫骂,一名士兵睁大眼睛,垂眼看去,刀尖穿透了腹部,露出一点鲜艳的红,红得刺眼。

他杀别人的时候,从没觉得刀上的鲜血会这么刺眼。

麻衣少女紧紧握住刀柄,一双眼睛瞪得像铜铃,眼神比刀刃更锋利。

士兵没想到自己征战沙场多年,吃过人肉,喝过鲜血,现在却死在一个刀都没拿过的黄毛丫头手上,死得太丢脸了,若是被地下的兄弟晓得,自己还有颜面去下面混?

哧的一声。

刀又被拔出,麻衣少女一脚踢在他的臀上,骂道:“刀疤脸杂种,便宜你了!”

她对侵略者的恨意自然是不必多说。

本来你在家里住得好好的,忽然有一群强盗冲进你家,砸坏你的家具,抢夺你的食物,杀了你反抗的家人,还要让你给他当奴仆端茶送水,换成任何人都会恨的。

这几日,周军一直在城中搜寻小公主的下落,她亲眼看见周军像运送货物一般,将皇宫里的达官贵人,妃嫔小姐一车车送出城去,还有试反抗的却被一刀了解性命,屎尿血肠流了满地。

周军久攻都城不下时,周军首领苏虎曾劝降,却无人理他,还被人从城墙上吐了一口唾沫在脸上。

他生性急躁,嗜杀,最后下令倾全军之力攻城,城破之日,便是杀光这些刁民之时。

破城那日,小麻子躲在仅容一人藏身的地窖中,她听见马蹄声,惨叫声,妇人的哀嚎声,小孩的啼哭声,各种各样的声音充斥耳中……

然她想起了小时候看见的一幅画,画上是地狱的场景,有恶鬼被刺穿肚皮,有人被挂在长满了刀尖的树上,有人被蟒蛇吞食,有人被怪鸟追逐,周围燃起滔天大火,似乎要将一切都烧毁。

那是地狱。

她现在是不是身处地狱中?

一日后,周军忽然停止了屠杀。

小麻子从地窖里爬了出来,原本干净的院子此刻已是一片狼藉,上锁的木门被砍成两半,细碎的花草满地都是,院子里躺了几具尸体,鲜血染红了泥土。

她的父亲趴在井边,半个身体几乎已垂进井中,她的娘亲躺在地上,脖子上的鲜血染红了新买的衣衫,她的小狗福来被躺在娘亲的脚边,脑袋已被人削去一半。

她蹲在地上看了一会。

看这鲜血淋漓的都城,看这一片狼藉的家乡,看这罪恶战争带来的死亡。

她没有哭。

她自个儿将三具尸体堆在一起,磕了三个头,一把火烧了,将他们骨灰埋在后院的梨子树下。然后,她向往常一样,按时在楼板上避难的两人送饭。

另一名士兵忽然冲至门口,楚良宴没有给他逃跑的机会,刀光一闪,脑袋像球似的咕隆隆滚落在地,令人惊讶的是,他竟然还能从腰间拔出一个筒,朝空中放了个小烟花,楚良宴已来不及阻止。

这是他们通信的方式。

追兵很快就会赶来。

三人的心直跳到嗓子眼。

麻衣少女道:“不跑?”

小公主那张白皙柔美的脸上露出大人般凝重的神情,她说:

“现下城内皆是周国贼子,他们很快便会赶来,我们跑不了。”她转眼看向麻衣少女,“你快些回去躲着,我来引开他们。”

我老子娘都被杀死了,还躲什么?

麻衣少女没有说出来。

怀乐给楚良宴一个眼神,楚良宴心领神会,将她扛进地窖中,并且从腰间摸出几两碎银交给她,叮嘱道:“你是个好孩子,好好活下去。”

你自己也是个毛小子,为什么装大人?

麻衣少女在心中嘀咕,地板盖上,黑暗袭来。

“你也下去。”

怀乐第一次用命令的口气和他说话。

她虽然年纪尚轻,但在板起脸来竟也有几分威严。

楚良宴不说话。

他从不对公主说一个“不”字,但他不愿意的事,只会用行动证明。

对公主的请求,他极少有不愿意的。但若他果真不愿,就算有几千支箭正对着他,他也绝不会动一点改变的念头。

马蹄溅起泥土,景玉策马狂奔在山野间,楚良宴紧跟在后。马蹄声嘈杂且急促,听得出来有人在身后追赶。

追在身后的骑兵弯弓搭箭,不知谁厉声道:“放箭!”

宁可杀一千,也绝不放过一个。

楚良宴忽然调转马头冲了过去,脚底一蹬马鞍,身子便腾空而起,只见他手中寒光一闪,箭尖与刀刃相击发出铿锵声响,星芒四射。

也就在那一瞬间,他的人已经落回马背上,甩着大刀冲进马群中,手腕一番,只一阵刷刷声响,几个脑袋已滚进杂草从中,身体却还坐在马背上,手里尚握着缰绳。

反应快的已策马闪开,堪堪躲过一劫。

领头的是个方块脸,皮肤粗糙,眉毛杂乱,看起来到像是居住在山中的猎户。

他看见那少年时,不但没为自己的士兵被杀而愤怒,眼中反而闪过一丝赞许,继而又摇了摇头。

若是这少年归入他的麾下,必定是个大将之才。

怀乐已无法控制马匹。

只因楚良宴转身时从袖中甩出一枚飞到,扎进马屁股里,马儿受惊狂奔,怀乐只能伏在马背上,双手紧紧抱住马脖子,以免被甩下马背。

她听到楚良宴说:“去覆舟山。”

楚良宴明明离她还有一段距离,他的声音却仿佛近在耳旁,毫无拨动的嗓音,像水一样淡,像水一样冷,可让人听着却很安心。

厚重的乌云似要垂到地上,空中落蒙蒙细雨,楚良宴坐在马背上,脸上的血水滴落在脖颈上。

手腕微翻,大刀斜斜握在手中,他一眨不眨盯着眼前唯一一个活人,眼神锋利如鹰隼袭原。

那名方脸浓眉的将领一手勒住马缰,看着少年的眼中露出一丝赞许。

马蹄下是死去士兵的尸体,被眼前这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杀的。

他的动作虽然快和准,但毕竟年轻,他一眼就可以看出破绽。

“来吧。”

第一个字刚开口,少年的马已如离弦的剑一般冲了过来,离将领只有几步之遥时少年忽然从马背上跳起,以霹雳之势冲向敌人!

方脸将领缓缓举起刀,他的动作虽慢,却很稳,仿佛世上没人能从他手中夺下这把刀。

“哧——”的一声,他还未有动作,少年忽然像兔子般撞上他的刀尖,刀尖刺穿他的胸口,露出一点红。

“你找死?”方脸将领一愣,眼中诧异一闪而过。

他并不打算杀他。

嘴角流淌的鲜血很快染红少年的下颌。

他身子一歪,连人带刀落进泥泞里,顿时没了声息。

方脸将领并没有策马追上去,反而翻身下马,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少年趴在地上,半边脸染了污垢,胸口溢出的血染红了身下的黄土。

将领几不可察叹了口气,翻身上马,马蹄刚刚扬起,一把刀已经穿透他的胸口,哧的一声刀又拔出,空中喷出一阵血雨。

将领睁大了眼睛,倒在地上。

身后,握着刀的少年也倒了下去。

那一刀虽然穿透了他的胸口,但关键时刻歪了两寸,刀尖距离他的心脏只差两寸,他摔倒时脸着地,土地抵着伤口,能减慢血液的流淌。

那方脸将领身上杀伐之气太重,压迫力太强,他晓得自己并非此人的对手。

若是与他正面起冲突,必定死得透,连反击的机会都没有。是以他只得先示弱,等到敌人嘀咕自己的弱点时,再给他致命一击。

这是他生存的原则。

他九岁时已经落拓江湖,彼时他尚小,干不了苦力,是以不得不靠乞讨为生,讨得的白眼比钱更多。

有一次他饿头晕眼花,手脚无力,逮着人就上前讨食物,他只记得那个人身穿绫罗绸缎,一看就是个有钱的老爷。

他拖着枯瘦如柴的身体上前乞讨,那人毫不犹豫买了几个包子,但不是给他的。

刚出炉的包子又白又大又软,在狗鼻子前。

大老爷微笑道:“这人不如狗的鸟世道,朱门绣户的狗都比人吃得好。”

他赢了。

从狗嘴巴中抢来了包子。

那时候他没有想到死亡,脑海里唯一的想法就是要吃饭,这是本能的欲望。

长到十岁后,他开始自食其力,担过水,挑过粪,累了贴着墙根休息,虽然只能混个温饱,但却再没有从狗的嘴巴中抢过食物,也再也没遭过旁人的白眼。

某一天,一条狗叼走了他的午饭——五个又白又大又软的馒头。

他的饭量已变得很大,但五个馒头也只能垫个肚子,他追着那条流氓大狗跑了几条街,最后将狗逼到了巷子里,他准备宰了狗,可以吃几天。

一个华服少女阻止了她。

彼时他看不惯满身绫罗绸缎的人,冷冷看着少女,嗓音毫无感情:“你的狗抢了我的午饭。”

少女有一双明亮乌黑的眸子,眨了眨,问道:“你的午餐是是什么?”

他比出五个手指:“包子。”

小少女头上冒出一个问号,看着少年冷淡的眼神,旋即又道:“那你放它一马,我赔你十个。”

少年只拿了五个。

五个不是说少女反悔,她买了二十个,但少年死活不肯接受,他说他只要他的那一份,少一个不行,多一个也不行。

彼时怀乐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对这奇怪,冷淡又固执的少年很是感兴趣。她睁着大眼睛看他,却又不敢和他说话,只好蹲在巷子里看他吃包子,就好像看一只猴子吃香蕉。

忽然,怀乐耳朵一竖,忽然像一只小兔子一把窜进巷子尽头的杂物堆中,她身形娇小,很容易躲藏。须臾,几个便衣人从路过巷子,匆匆走了进来,轻轻踢了少年一脚,问:“有没有看见一个穿粉色裙子的小姐?”

少年只顾吃包子,没有说话。

“问你话呢,小讨饭的!”语气轻蔑。

少年将最后一个包子塞进嘴中,拍了拍手,起身离开。

一记重脚踢在他的尾骨上。

这一脚又重又快又狠,少年没有防备,猝不及防扑倒在地,啃了一嘴泥。

他站起身来,拍拍灰走了。

他从不多管闲事。

最后那千金小姐有没有被抓回去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那小姐似乎有个奇怪的癖好——喜欢看他吃饭。

不管他在哪条街干苦力,在那个旮旯巷子里吃饭,那少女总能找到他,然后蹲在一旁看他吃饭。

她之前还会说“我请你吃饭吧”,被少年毫不留情地拒绝了,然后,她很快摸清楚了少年的脾性,换了种法子,说家里有活干,问少年愿不愿意去,少年看了她几秒,问:“真的?”

怀乐使劲点头,拍着胸脯保证:“我不会骗你的,包吃包住还有月钱拿。”

少年二话没说,跟着她走了。

他知道怀乐是当朝公主时,并不惊讶,因为这和他没什么关系,和他有关系的是做什么活,有多少钱,今天吃什么。

他干完活时,喜欢看宫里披甲执刀的羽林卫巡逻,不久,怀乐找到他,神神秘秘说要带他去个地方。他说活还没做完,怀乐便坐在一旁等。

她向来很有耐心。

楚良宴是个天生的武才。

禁卫军将领方榆这般夸他。

他第一次握剑时,便舞出一套剑法,虽有破绽,但出手又稳又狠,而这套剑法只不过是有一次他在街上看见有人聚众斗剑时学的,只看一遍,他就记下来了。

这是他唯一一次接受怀乐的好意,但他却将所有的月钱都交给了怀乐,这是他唯一能做的。

怀乐懂他,她从来不会施舍他,也不会同情他,计算想要送给他一些好吃的食物,保暖的衣服,也会让他用力气来换。

楚良宴也懂。

后来,怀乐提出要他当她的贴身侍卫,楚良宴就当了。

胸前的麻衣被染红大片,他感受到生命在一点一滴的流失,他翻身上马,却因双手无力而跌落在地,冰凉的雨水打在脸上,模糊了他的五官。

山高林密,荒草丛生,细密的雨滴打在树叶上,坠草丛中,自成曲调。

受惊的马匹已安静下来,走走停停,怀乐趴在马背上,头昏脑涨。她已来到覆舟山,除了草和鸟外,一个人影都没见到。

她相信楚良宴。

他说的话,做的事,必定有他自己的道理。

只不过她好冷,好饿,她已没有力气再去思考楚良宴的原因。

他还活着么?

一阵冷风吹过,怀乐打了个哆嗦,忽地从马背上直起身子来。

她的父皇母后,兄弟姊妹都已被押送周国,一直寸步不离陪在她身边的只有楚良宴一人,现在他也不在了。

她茫然地看了看周围,天色幽暗,四周草木簌簌,天地间似乎只剩下她一人。

她慢慢翻下马背,拖着疲惫又沉重的身躯行至一株树下,刚坐下休息,忽听背后传来一阵幽幽的声音:“你终于来了。”

她跳起半丈高,险些尖叫出来。

她惊讶地看着眼前这株参天的古树,眨了眨迷蒙的双眼,对上树上那双含笑的双眼。

眼皮上长了毛茸茸的小草。

怀乐倒吸一口冷气,很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这是黄泉路吗?”

“你觉得呢?”

那双眼睛一眨,仿佛声音是从眼睛里传来的。

“如不是黄泉路,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树仙人?”

那人大笑三声:“吾不过是个树妖罢了。”

怀乐疲惫地道:“不管是树仙人也好,树妖也罢,都没有什么关系。”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不晓得,是有一个人叫我来的。”

“谁?”

“楚良宴。”她说出这三个字时有几分伤感:“可是他为了保护我生死不明,我也没有心思再想他为什么要我来这里。”

“我知道。”

“你知道?”

“他要你来找一个人。”

“谁。”

“神手千面,一个可以让你脱胎换骨的人。”

“他在哪里?”

“他就是我,我在这里。”

这句话说完时,绿色沧桑的树皮竟然裂成一个人形,向她走来。

那妖……那人身躯薄得像一张白纸,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将他吹走,但他的步伐却很沉稳。

他的脸和薄得像纸的身体都是树皮的颜色,随便贴在那一颗树上也觉得让人看不出来。

他扯下面具,露出一张苍白而寡淡的脸。

他的眉毛淡而稀疏,双眼浅淡如水,嘴唇几乎没有颜色,似乎只是用笔墨浅浅勾勒的,就算你看了百八十眼也记不住这种长相,似乎不管他装扮成什么样子也不会让人觉得怀疑,甚至觉得他本该就是这个样子。

怀乐正想说话,一道紫色的身影忽然从树上一荡,转眼就落到眼前。

是一个穿紫色长袍的小少年,与他师父不同,他长得唇红齿白,是让人一看就会忍不住赞赏的长相。一个淡得像水,一个烈得似酒。

他第一次来拜师的时候就已被拒绝了。

拒绝他并不是说因为他生得漂亮,而是他太爱干净,干易容这一行,是不能爱干净的。

但他说归说,紫衣少年不听也不听,只是每日跑到他的小茅屋看他拿出小银盆、小剪子、小钩子,小刀子,还有一些白的,黄的浆液,倒入一些白色的,像面粉一样的东西,开始揉人皮。

神手千面并没有收他为徒,他自个儿跑到人家屋前磕了几个头,就单方面成为乐神手千面的徒弟,并且开启了长达十几年的自学之路。

后来神手千面遁世后,他自然而然顶着神手千面土地的身份亮相江湖,接一些替人换脸换皮的伙计。

怀乐看着青鸾镜中的自己,既不惊讶,也不难过。

她不知道楚良宴有没有死,她也没去找他,他离开被周国归为版图的家乡,前往陈国,和陈国国主达成协议后,又独自前往周国,在陈国国主的安排下进宫。

年轻的永安帝勤政爱民,一年只有四五天会临驾后宫,彼时国力尚弱的大周竟然在他手中一日日强大起来,像被主人细心呵护的小嫩苗,逐渐长成一株枝叶繁茂的参天大树。

彼时怀乐只是一个小小的才人,因艳丽的容貌和孤傲的性子惹了不少麻烦,但对于那些给她使小绊子,说她闲话,排挤她的人,她根本不放在心上。

彼时她正忙着和陈国通信,忙着织网,等着时机成熟那一日,将整个皇室一网打尽,为死于屠刀下的子民报仇,为死在断头台上的父皇母后,兄弟姊妹报仇,为灭国之恨报仇。

怀乐证明,如果人特别想做一件事,并且将这件事视为终生目标,想尽一切办法,用尽一切手段,不成功才是见了鬼。

十余载后,大周的江湖势力及朝廷使力几乎已在她掌中,只差一步,她便可以搞垮周皇室。

计划一直进行得很顺利,她在众多妃嫔中凭借惊人的外貌和出尘的气质吸引了正血气方刚的永安帝。

直到某一日,她坐在荷花亭上回忆往昔时,忽然瞥见一个容貌、身形都极为熟悉之人。她心下一惊,却没有立即追过去,入宫几载,她已学会不不动声色。

她的心却在颤抖。

在这满是仇人的宫中看见昔日最亲切,最熟悉的人,她仿佛也看到了昔日的自己。

楚良宴不仅代表楚良宴,还代表了她上半生,她的的记忆,她的快乐与痛苦,还有她的影子。

她并没有去找楚良宴。

她只是在一个清风明月的夜晚上了佛塔——永安帝特意为她建造的,每月初三她会进入佛塔诵经祈福。

风扬起她柔顺乌黑的长发,掠起她的素色裙角,像一朵初绽的昙花。放眼处,深蓝色的空中星子闪烁,与万家灯火遥遥相应。

不知站了多久,她缓缓转过身,夜风掠起她素色衣角,像翻飞的纸张。

一个黑衣人站在她的身后,清冷而乌黑的眸子正看着他。

她没有问楚良宴是怎么找到她的。

楚良宴也没有说自己是怎么找到她的。

因为她知道,不管在什么地方,楚良宴总会找到她,就算她死了,他也会找到她的尸体。

他也知道,不管在什么地方,他总会找到公主殿下,就算她死了,他也会找到她的尸体。

有些事,本不必说出来。

两年后,楚良宴忽然来到他身边,成为贴身侍卫。

她彼时尚不知道他是怎么说服陛下的,直到很久之后她才知道楚良宴为什么能征得笔下同意,来当他的侍卫。

某一夜侍完寝后,她从梦中惊醒,命人打了一桶热水,赶走所有的仆人,几乎搓下一层皮。

“进来吧。”她精疲力尽靠在池沿上,露出的肌肤在烛光下闪闪发光,恰如夕阳映白雪。

无人应答。

她忽然没入水中,水中冒出一串泡,想起咕噜咕噜的声音,半晌后没了动静。

房顶下忽然蹿下一个人影,急如利箭,他方站到床沿上,水中忽然伸出一只手拽住他的脚踝,将他拽进温热的浴池中。

他脸色苍白,身体僵硬,像一个即将死去的人。

她的嘴唇弯出好看的弧度,扯出一抹疲惫,自嘲的笑意:“我如今已是残破之躯,你还想要吗?”

她轻松地说出这句话,甚至称得上轻快,但她眼中一闪而逝的痛苦与煎熬却落在楚良宴的眼里。

她的痛苦源自于她在仇人身下承欢时,她竟然还能感到一阵奇异的感觉,让她不自觉扭动身子去配合,再后来,她竟然会怀恋。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十分下贱,但她却不明白这是人最原始的欲望,任何人都无法控制。不需要自责,不需要羞耻,因为这本是正常的。

楚良宴感受到她柔软的身躯,呼吸几乎要停止,随后逃似的离开浴池,怀乐垂下眸子,正要自嘲,却见他忽然跪在地上,说出一句她永生忘不了的话。

他说:“在属下心中,公主永远是公主。”

不管她觉得自己肮脏也好,下贱也好,在他心里,她永远是那个笑起来眉眼弯弯,高高在上的小公主,百乐国的公主,更是他的公主。

他对她的感情几近纯洁,在少年人都会在梦遗中醒来时,他从来不敢亵渎公主,就算是想也不行。

顿了顿,他又说:“属下亦是残破之躯。”

怀乐一愣。

早该明白的事,她现在才明白。

为什么皇帝会让楚良宴一个血气方刚的大男人做她的贴身侍卫,因为他已没了根,和后宫千千万万个阉人一样没了根。但他却从没提过,这也很符合他的性格,他很少用语言来表达感情,就算做了,他也不会说。

楚良宴还带来另外一个人——麻衣少女。

之前,楚良宴险些死在血泊中,醒来时身处一个幽暗的地洞中,麻衣少女看他醒了,递来一个冷馒头,漫不经心道:“长胳膊也能拉住短命鬼。”

后来,他带着小少女一边干苦力一边打听怀乐的消息,麻衣少女不喜欢干苦力,就去乞讨,但她讨来的东西楚良宴连碰也不碰一下,小少女冷笑一声,吃不完的兜着走了。

楚良宴干苦力唤来的食物也总是分小少女一半,见她衣服破得快看见肌肤,花钱替她买了一套新衣,小少女转头就拿去换了食物,继续穿那身虽然破烂的麻衣,楚良宴也不管。

楚良宴为保护公主死在箭雨中。

临死之前,谁也没有发现他竟然有如此强大的潜力,简直已超出人类身体极限。

他策马奔出三四里后,猝不及防摔下马,怀乐也跟着从马上摔下来,楚良宴只说了一句话就咽气了,他说:“臣誓死追随公主。”

楚良宴死后,怀乐甚至来不及埋葬他的尸体,上马逃走,她还不能死,若是连她也死了,那些死在屠刀下无辜百姓的仇谁来报?父皇母后的仇谁来报?楚良宴的仇谁来报?沉簪的仇谁来报?

她最在乎的并非亡国,只因她很早就明白没有永生的国家,这本就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但她恨那些屠城的士兵,为什么要杀害无辜的百姓?让父母失去孩子,妻子失去丈夫?

她绝不会因为私人情感而影响判断。

她要活着。

她一路逃亡来到陈国,陈国国君见她时,脸上依然带着笑,他似乎很喜欢笑,不管遇到的是好事。

坏事、幸运的事,倒霉的事,他都喜欢笑,对喜欢的人,不喜欢的人也笑,但他拔刀子时,动作又快又狠,绝不给你第二次喘息的机会,是以他有一个远近闻问的绰号“赛狐狸”。

他看着怀乐落魄的样子,没说什么,只是命人令她去沐浴,又准备了一些好吃的,怀乐却动也没动,赛狐狸先开口了,仍是笑眯眯的样子,他说:“我不会和蠢人合作。”

做任何事都要有强健的身体。

强健的体魄是做任何事的根基,受个人情绪影响而不按时吃饭甚至不吃饭的人,赛狐狸向来不理会。

他憎恶不好好吃饭的蠢蛋。

月如银。

怀乐站在雕花窗棂前,月光将她窈窕的身影拉得颀长。月色白,她的脸色比月色更白,近乎死人。

她手中握住一个荷包,虽看得出来有些许年头了,但却很干净,荷包上绣了几个歪仄的小字:愿君喜乐

这几个字是她在十三岁时,她亲手绣上去的。楚良宴练武,她就坐在石阶上绣字,绣丑了,就送给楚良宴。

现在,他还给她了。

一阵绵长的风吹过,她终于小声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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