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容玄此时专注思考的问题。

他一旦开始思考问题，便会自动忘却周围的环境，是以当他终于想清楚要怎样将景玉养胖时，景玉已不知醉到几重天去了。

将一个人养胖本是一件简单的事。但若细细说起来，就不简单了。

俗语说“心宽体胖”，心宽了自然吃得多，吃得多自然就胖了。

但是么，现在的问题正在于景玉的心，心里压抑，难受，自然不想吃饭。

不想吃饭自然就胖不起来，不按时吃饭又爱喝酒，简直是找死。

心病还需心药医，心药是什么，他尚且不知。

他只知道景玉的脸红得发烫，捧在手里好似一个暖炉，连指尖上也沾染了她的温度。

他抱着她往回走，怀中的人软得像泥。

有一个词叫“烂醉如泥”，这个泥，指的不是泥土的泥，而是南海中没有骨头的小虫子。

景玉此刻就像一条没有骨头的小虫子，软软的，生怕一用力就将她揉坏了。

容玄抱着她进屋，兀自碎碎念：“下次莫要和男人喝酒，女儿家怎能没有一点防备心？”

“下次就不一定能遇到像我这种坐怀不乱的男人了。”

“一个人也不能喝太多酒，对身体不好。”

“我希望你好。”

他是真的希望她好。以前是，现在更是。

他很久之前便听闻她大名了。

谁不知道尚书府有个古灵精怪的二小姐。

琴棋书画不消多说，关于她的轶闻，容玄最深刻的还是她偷了杨国公保存的，据说是王羲之真迹的《兰亭集序》。

杨国公一支箭可以射下两只雕，一支笔却写不出两个好字，正因为自己写不出，才极爱收藏名家字画。

人岂不都是喜欢自己没有的东西？

一旦有人造访，杨国公必定取出来同客人一道观赏，但三天两头和他一起观赏字画的还是一个小客人，此小客人便是景玉。

某一日，另有城外一名家造访，杨国公照例将《兰亭集序》取出，共赏之，不料这客人是个行家中的行家，眼尖中的眼尖，摩挲着下颌细细大量一番后，丝毫不给面子的指出这是假的，杨国公不信，为此两人还请了一些京城名家来瞧，分成了两派。

正在一群人争论不休时，人群里传来一声银铃般的笑声，众人转头望去，看不见人，又是一声笑，众人这才听清是底下传来笑声。

低头一看，一个小脑袋从人群中探了出来，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手背在伸手，正笑嘻嘻看着众人。

事情真相大白，尚书大人亲自登门为小孙女的恶作剧道歉——原是景玉看杨国公对那副字画喜欢得紧，便起了捉弄的心思，悄悄在家临摹了数十日，又趁杨国公外出时摸进他的书房，将两幅极为相像的字迹调换，看看杨国公是否看得出来，目的就是为了个好玩。

景玉身后背了一捆小小的荆棘，牵着祖父的衣袖来道歉，杨国公看着她那古灵精怪的小模样，不仅不生气，还请她吃了一碟小鱼干。

此事传出，京城人都知道尚书府景二小小姐的光荣事迹，容玄向来也是是听惯了旁人八卦的，自然也就知道此事。

还有一事，容玄也尚有记忆。

某一次，景玉去隔壁苏将军家做客，不，准确来说，是自个儿翻墙去找少年苏歧玩，不曾想那日苏歧出府去了，景玉转了一圈，苏歧没遇到，却遇到苏歧他爹，于是她便忘了是来找苏歧的，和苏歧他爹唠上了。

苏将军常年征战沙场，难得回来一趟，景玉甚至没见过他几次，加之他身姿健硕，身上自带杀伐之气，普通人见他像见到活阎王一般，又敬又怕。

彼时，景玉不过到他腰间，她却一点不怕他。

苏将军问她打哪来，她指了指墙，说是翻过来的，问她来做什么，她说先前是来找苏歧，现在不找了，又问她为何不找，她说和将军聊天也很不赖。

苏将军看了她一眼，她仰着头回看他，苏将军哈哈大笑，问她敢不敢喝酒，于是她就喝，苏将军问她喝醉了不怕被打手心？

她摇摇头：“打手心也要喝。”

又问她为什么，她说喜欢喝酒。苏将军惊讶她小小年纪就开始喝酒，她说：“非也，因为将军伯伯喝酒会高兴，两个人喝酒岂不比一个人喝酒更值得高兴？”

小女娃酒量小，一喝酒醉，苏将军正要唤婢女抱她去休息，回来时人已不见，害得众人一通好找，连亭子边的池塘也翻了个稀巴烂，最后在客房里找到正在酣睡的她。

原来，苏将军去找人时，她自己把剩下一杯酒喝完，摇摇晃晃跑到人家卧房里去了。

经此一事，她好几月不曾得踏出门一步，在府里也不得安宁，常闹得仆人心力交瘁，时常仰天长叹，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生到这个世上。

容玄一路将景玉抱回长明殿，怀中的人儿时不时轻轻扭动一下，容玄浑身起鸡皮疙瘩，加快脚步将她抱到榻上，正给她掖好被角，他愣了一下——她的睡颜很安静，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映出一片阴影，一滴晶莹的泪珠挤出眼睛，滑进鬓发里。

容玄保持着俯身的姿势，昏黄的烛光模糊了他的侧脸，却生出一丝柔情。须臾，他用指尖轻轻替她擦拭掉泪痕。

※

“今天有没有好好吃饭？”

新城穿着一袭干净的粉色长裙，半倚在几案上，透过圆形的石窗，看着院外落英缤纷。

容玄说话时，她转头看了容玄一眼，平静地点了点头。

她每日都坚持用药，能定心镇神的药，一段时日后，她发狂的次数已逐渐减少，出现幻觉的频率也愈发小。

这样的话，她就见不到哥哥了。

她有些伤心。

虽然伤心，她却再也没有找过景玉。

因为容玄告诉她，她的痛苦和人生不该由景玉的来背负，这一路艰难而行，景玉受的痛楚不比她少。

她将痛苦分给景玉，景玉就受着，那是因为景玉将她当做亲人，但她呢，只顾着告诉景玉自己有多么痛，那你有没有想过，她痛不痛？

她将你当做亲人去对待，那你，有没有真正关心过她？

若是皇兄在天有灵，看见心爱之人受此磨难，会是什么滋味。若你真的想念哥哥，就该像景玉一般，爱屋及乌。

是了。新城想。

从那之后，她再也没纠缠过景玉，就算景玉想见她，她也会想法子推脱。

自己的痛苦，自己承担。自己的人生，自己承担。

因为，别人也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痛苦。

世上每一个人光是担负自己的人生就已经很辛苦了，你若爱一个人，就不该再把自己的人生交付给她，以爱之名教他背负两个人的人生，更辛苦的活着。

她会好好照顾自己。

新城有些乏，将容玄打发走了。

容玄从殿中踱步而出，正要转过拐角时，听得一声叫，一道人影在前方急刹车，没刹住，眼见就要撞到容玄身上，容玄伸慢悠悠伸出食指，准确点住小柳条的眉心。

小柳条向后一弹，眼看就要摔倒地上，她蓦然翻了个跟斗，堪堪站稳脚跟。

“怎么，敌人杀到家门口来了？”

小柳条“呼呼”喘上两口气，刘海已被风吹得缭乱。她胡乱摆手，语气略急促：“姑娘，姑娘还没醒咧！”

她近来嗜睡，醒着才难得。

这句话在心中一闪而逝，他并没有说出来。等小柳条转头时，他已的身影已消失在回廊中。

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景玉格外嗜睡，除用饭之外，看书之外，总觉困倦。有时，倚在绣榻上看书，还未过半个时辰，她便不知不觉睡去。

初始，小柳条认为是夏季天气炎热的原因，但久而久之，景玉醒着的时间越来越少，有时一觉醒来，已是日报西山，倦鸟归巢时。

小柳条也曾担忧，问景玉是否需要请大夫前来诊治，景玉微笑着说小柳条多心了，难得过上清闲的日子，人一清闲，就容易犯瞌睡。

小柳条见她脸颊白里透红，气色比往日好上许多，也就打消疑虑，甚至还觉得多睡觉是好事。

直到景玉一睡两日不起，小柳条才慌忙跑来找容玄。

西窗对雨。

雕花窗扉半支着，淅淅沥沥的雨滴打在翠绿的芭蕉叶上，自成曲调。

鎏金扁嘴鸭香炉腾出一缕白雾，令人心神稍安。

天青色窗帘挂在银钩上，一名御医正替睡在床上的少女把脉，这一脉怕不把了有半个时辰，御医脸色微变，额头沁出薄汗。

小柳条见他一动不动，忙道：“你也睡着了吗？”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倒是吱一声呀！

容玄静静站在一旁，御医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陛下，诊断出来了。”

“你慢慢说，我耐心得很。”他说话时语气平静，却惊得御医后背一身汗。

伴君如伴虎，这么多年早已习惯提心吊胆。

“姑娘或许是中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