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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霸王硬上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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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霞殿。

淑妃同正容玄话家常。

几案上摆着一壶紫笋茶,一碟金乳酥,一碟玉露团。

“此去宁州也好,娘只希望你平平安安的。”淑妃轻置茶盏,柔声道。

她生得并不美艳,但胜在干净、清秀。双眉如黛,眼如春波,近看似山,远看似水。

不说话时嘴角也微微上扬,似乎微笑。

容玄端了茶,送到嘴边时又放下,像是忽然看见茶杯里飘出一只蟑螂。

他向来只喝两种水。一种白水,一种酒水。白水养身,酒水养心,他说这叫修身身心。

他今日难得没醉,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

他着一身墨色圆领长袍,墨发已银簪高束,笑起来时光彩照人,就像白水那样纯净,像酒水那样醉人,很修养旁人的身心。

“孩儿明日启程,今日特来向娘辞行,顺便带一个走。”

淑妃微微侧脸,认真地看着他:“何人?”

容玄拍拍手,侯在门外的小侍卫江谨行离开,须臾,他又回到殿外,站得像一株笔直的白杨树,他身旁的少女则径直走了进来,屈膝见礼。

“淑妃娘娘万安。”

少女身姿高挑,很瘦,瘦得不像个正常人。

她的脸很白,白得像纸,因脸颊消瘦,一双灰蒙蒙的眼睛显得大而空洞。天青色的宫裙穿在她身上,竟有些宽大。

淑妃微微一笑,“起来吧。”

景玉尚未起身,便听人道:“娘,孩儿要带她一起走。”

景玉蓦然抬头。

那人像怕她听不清楚似的,又说了一遍,“明日就带她一起走。”

淑妃还未说话,景玉灰蒙蒙的眼睛已看向他,道:“你要带我去哪?宁州么?”

容玄用不着回答她,她已开始回答自己,“不,哪里也不去,我就要待在皇宫。”

“你真不走?”

“我不走。”

“无论怎么样都不走?”

“无论怎么样都不走”

“就算死了也不走?”

景玉一愣,看了他半晌,点头,“死了也不走。”

容玄起身,慢慢走到她身前,道:“好,那么我就不劝你了,一路走好。”

说完最后一个字时,他的修如梅骨的手已捏住景玉的两腮,迫使她张开嘴。

他的右手已从腰间掏出一个酒袋,酒水就像山间流淌的溪水,汩汩淌进景玉的嘴里。

淑妃腾地起身,惊讶地看着容玄,“玄儿,快松手,你这是作甚?”

容玄放开景玉,景玉捂着嗓子咳嗽起来,只觉喉咙一甜,嘴角竟溢出一丝暗褐色的血,呼吸紧蹙,眼前发黑,耳旁传来尖锐的嗡嗡声响。

断气之前,她见淑妃正说话,却没听清楚,容玄说的却很清楚,仿佛近在耳前。

他说:“她若留在宫中,也迟早会死。”

她脚下一软,旋即倒在地上,咽了气。

紫色是富贵、吉祥的颜色。

一睁眼就看见紫色的人,运气一定不会太差。景玉看见了,所以她还没死。

她以为自己躺在床上,实际她正躺在一辆马车里。

一辆宽大而平稳的马车,坐在车里甚至感觉不到马儿在奔跑。

车上有三个人。

容玄正从车座底下取出一壶西域葡萄酒,紫色的葡萄酒倒在透明的琉璃杯里,他欣赏了片刻,仰头饮尽。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名紫衣女子,凤眼,樱唇,美艳至极。

她斜倚靠在花纹车壁上,用一把泛着寒光的小刀子细细修剪指甲。

她的手纤细,白皙,指尖是淡淡的粉色。她这双手不但好看,而且有很大的妙用。

两人中间的几案上放着一个纯银的铁盆,小剪子小铲子小镊子,一整套锋利的刀具。

景玉坐起身来,紫衣女子轻轻吹了吹刀尖上的指甲末,目光流转,狭长的眸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一只小狐狸似的。

“醒了?”她笑吟吟看着景玉。

不待景玉回答,她那青葱般的手指抚上白玉似的脸,抛了个媚眼,问道:“我美么?”

景玉带了点头,算是回答过了。她的目光落在被风卷起的车帘一角,恰好看见一只雪白的小兔从树后一蹿而过。

春天来了。

她蓦然看向容玄,道:“我在哪里?”

容玄淡淡笑了,像春风,像柳叶:

“你在马车里。”

“马车要去哪里?”

“去它该去的地方。”

景玉掀开身上柔软的天鹅绒毛毯,连跪带爬来到窗边,掀开流苏窗帘,探出了半个身子,紫衣美人长臂一伸,握住她的腰,一把将她拦在怀里,笑吟吟道:“小美人,小心落马,我会心疼的。”

景玉昏睡了几日,没吃没喝,身体虚弱。这么被她一拉,就落到她怀里。

景玉愣住。

女人怎么会有喉结?

容玄已喝完了一壶酒,脸色竟比方才更加光彩照人。

紫衣女子伸出她那只又白又大又长的手,正准备去摸她的脸,容玄道:“是一双好手,可惜。”

紫衣女子愣住,“是好手,可惜怎么?”

容玄道:“可惜就要消失了。”

“怎么会消食了?”

“因为我要它消失。”

“它惹你了?”

“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它消失。”

“因为它要碰我不准碰的人。”

紫衣女子咂了一下嘴,将景玉松开,“为了一个女人,你竟然要我的手。”

她又瞥了景玉一眼,挑唇一笑,“怎么?”

景玉一眨不眨盯着她,“你……”

她笑了笑,伸手挡住自己的脸,再放下手时,已经变成一张男人的脸,“是不是很神奇?是不是很逼真?是不是很惊讶?”

江湖中有一个一流的易容高手,江湖外号“神手千面”。

他出手的面具已卖到一千两一张,逼真到连他自己都认不出来。

除此之外,他还有另一个业务,可以用手中的刀子,将这个人真真正正的变成另一个人。

他自己也换了千百张脸,是以他现在也不晓得自己到底哪一副是自己的真面孔。

他却不觉得有什么,忘记了脸没什么打紧,忘了心才是忘了自己。幸好他还没有忘。

许多人的脸还是那张脸,心却已不是原来那颗心。

景玉干脆回答他“是”,旋即扑到容玄身前,两只手揪住他的衣领,瞪圆了眼睛,“你最好快些放我下去。”

容玄坦然道:“你回不去了。”

“为什么?”

“因为你已经‘死’了。”

“可是我还没死!”他的衣襟险些被景玉攥烂。

他笑了,笑得很慵懒,笑得很温柔,“没关系,你很快就会死了。”

“你又想做什……”话音犹未落,紫衣男子一个手刀切在她的后颈,景玉脑袋一垂,撞在容玄直挺的鼻子上。

容玄轻轻箍住景玉的肩,蹙眉道:“你轻点,行不行?”

紫衣男子已经开始往银盆里倒黄浆□□,像揉面团一般揉起来:

“这小美人虽然瘦得像个小鸡仔,眉眼终究是美的,把这样漂亮的一张脸变得平平无奇,真是暴殄天物。”

容玄将景玉放在柔软的垫子上,拉了绒被给她盖上,没说什么。

景玉再次醒来时,紫衣男子已不见了,容玄也不见了,马车也不见了。

她还是躺着,这次看见的已不是紫色,而是青色的帐帘,像雨过天青时那种好看的颜色。

她这次已躺在床上,一个又大又宽又软又香的床上,身上盖着绣有牡丹花纹的锦被,帘帐上垂下一个纯银打造的镂空花纹香球,是安神香。

她一个鲤鱼打挺从又大又软又香的床上跳起来,冲下了床,正要冲到门边,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名眉目清秀的婢女端着一盆水从屋外进来。

两人险些撞上,婢女身姿灵活地往左侧一跳,几滴水溅到光滑的地板上。

“姑娘,您终于醒啦!”她走上前,道:“奴婢先帮您净个面,再端吃食来,今天厨房有虾豆腐,小火煎得黄黄的,像黄金一样,可香啦!”

景玉没有听她说什么。

她看着水中那张陌生的脸。

一双又细又长的单眼皮,塌鼻梁,肉鼻子,皮肤黝黑粗糙,起止是不好看,简直是一点也不好看,是让人看了一眼就再也不想看第二眼。

景玉在心底问了自己上千遍,眼前这个人真的是她?她也回答了自己一千遍,的的确确,真真实实是她。可这张脸明明不是她。

世上有很多事岂非也是这样?看起来不应该是这样,但确实是这样。

小婢女见她泥塑一般愣在原地,探头过来问道:“姑娘,您是不是不舒服?”

“容玄在哪里?”

小婢女嘴巴缓缓张成一个椭圆形,“啊?”

“宁王殿下么?殿下就在屋外呀!”

景玉往屋外看去,果见容玄站在石阶下。

她一个箭步冲过去,也顾不得旁人在侧,怒道:“你想做什么?把我带到这里来,又把我变成这个样子,你到底想做什么?”

小婢女在一旁看着,是瞪圆了眼睛,头顶冒出一个问号,一眨不眨盯着两人。

容玄道:“小火苗,你到现在还不明白?”

“小火苗?”景玉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一双锐利的单眼皮几欲喷火,“什么小火苗?谁是小火苗?你叫谁小火苗?”

容玄道:“你这么爱发火,不是小火苗是什么?”

景玉忽然发现他这个人真的很绝,绝到她想一头撞死他,与他同归于尽。

他清醒的时候,比喝醉了还讨厌,岂止是讨厌,简直是讨厌千倍万倍!

他不经她的同意,私自安排她的人生,先是假死,再是换脸,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她的记忆甚至还留在掖庭宫里,留在梅花树下,娘的坟墓前。

容玄别开眼睛,轻飘飘唤了婢女一声,“小柳条,还不扶火姑娘回去歇息?”

小柳条脆生生应了一声是,当下银盆,哒哒哒跑过来扶住景玉的胳膊,笑眯眯道:“姑娘,咱们进去吧,奴婢给你净面。”

景玉终于明白这个少女为什么叫小柳条了,除了她的身材像柳条一样,人也像柳条一样,只要缠上你,就不会轻易松开。

她那一双手就像柳条一样紧紧缠住景玉,她的力气虽不大,却很有韧性,任凭景玉如何掰扯,她始终牢牢缠住景玉,折不断,也甩不掉。

景玉几日没吃没喝,心中又大悲大怒,气血涌上来,头就一阵眩晕,一个站脚不稳,便被小柳条拉回了屋子里。

“火姑娘,您吃一口吧,啊?您这般生气,是不是殿下欺负你了?”

她开始自问自答,“殿下怎么可以欺负你呢?欺负女娃儿真是可恶啊,如此,姑娘更该好好吃饭,吃饱了饭,好去找殿下算账!”

小柳条搬了一条小杌子端端正正坐着,手中端着一碗煮得浓稠的白粥,并没有下饭菜。

宁王府吃粥时,从不吃下饭菜。

煮粥也有讲究之道,水少而米多的,不是粥,米多而水少的,不是粥。

煮得最好的粥,乃是水米融合,柔软细腻,若加入荤菜,便会失去粥的本味,味道就差很多了。

若是眼前有一碗极美味的粥,会吃的人,不必吃下饭菜。

景玉躺在床上,心中又气又怒又伤,被小柳条念得烦躁了,索性背过身去,拉了锦被将头蒙住,耳不听为净。

过了几日,景玉发现小柳条很绝,和容玄一样绝,而且狠难缠,比容玄更难缠。

容玄至少不会跟着她去如厕。

柳条再有韧性,终究也有断掉的一天,更何况小柳条不是真的柳条,是人,是人就会有累的时候,累了,就要去睡觉。

此夜,小柳条耐不住困意,见景玉呼吸沉稳,似是睡得正酣,便锁了门,回耳房小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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