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习室开在石延枫学校附近，17层，站在窗前可以望见学校的标志性建筑。温懿浓不愿往窗外瞥，见到那座塔尖时难免稍感遗憾。

若是自己没有一意孤行逃去南方，像现在这样面对面喝着热茶悠然闲坐的日子不会少。

但世上没有那么多“若是”。

温懿浓甚至清楚，即使时光倒流重来一遍，她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这座城市里有太多令她寒心的记忆，有想靠近却不敢表白的人，还有父母近乎监视器的暗中窥察甚至强硬.操控。

所以南方是很好的选择。除了生活里少了一只黏人的石延枫，堪称完美。

她揉揉眼睛，把书又翻了一页。

一小瓶眼药水及时落在她眼前。

“嗯？”温懿浓微感诧异。

石延枫于是学着她的动作揉揉眼睛，又对着眼药水指指点点两下。

温懿浓明白了她的意思，等滴过药水，发消息给石延枫：“你不认真看书。”自己揉眼睛的小动作倒是被她看得仔细。

石延枫读罢消息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扣住手机，双手举起书本遮在脸前。等了两三秒，才又从书本后探出半个脑袋，偷看温懿浓。

恰对上温懿浓的眼睛。

见她三番五次走神，温懿浓摇头叹息一下，合上书页，双臂交叠压着书本，身子向前微倾：“这么喜欢看我啊。”她用气声开口，目光含着嫣然笑意，笑容却多少带一点调侃。

石延枫白皙皮肤立即羞红，脑袋埋进书里，坚决不敢再抬头。

温懿浓这才重新翻开书，每读过几行文字，就抬头看一眼埋头苦读的石延枫。看出她的读书姿态是满眼专注的心不在焉，装模作样的小心思叫人一眼望到底。

温懿浓觉得这样的场景亲切可爱，恍惚觉得此刻是中学的某个寒假，两人挤在一起比赛着写数学卷子。

那时候还能心无旁骛做题，现在倒好，半小时过去，书翻了许多页，内容一点也不进脑袋。

温懿浓觉得这样状态不对。只顾着胡思乱想，容易误掉正事。遂调整身姿，挂上耳机，逼自己沉浸到密密匝匝的晦涩文字中去。

建筑行业对知识面要求很高，铅绘的精密图纸只是专业素养的一部分，在做建筑提案时对人文素养的超高要求不容小觑。

温懿浓跟着学校外聘导师去过几次讲标现场，项目是城心老住宅区的改建，项目改造要兼顾多方需求。由动转静的年轻人，由静转动的老年人，人群性格流动，建筑也跟着迭代。

讲标的设计师从容大方，细微处尽显关怀，厚厚的项目书背后不知道熬掉了多少头发。

后来，还是那位设计师到校讲演，展讲时被问到“必读书单”。她坦言自己答不出这个问题，只说自己“好读书不求甚解，有些书也只是草草翻过”，颠覆了温懿浓的认知。

信息社会知识庞大到无穷尽，越读书反而越焦虑，一会觉得“书是读不尽的”，各个科目都想触及一二；一会又觉得学业要专精，沿着一门深究，学问深不可测，花一生时间都不够。

然而无需争论何种阅读方式更好，一切关于“好”的问题都暗含了一套评价标准，因而只选适合自己的便是最好。

建筑学是温懿浓观看世界的切入口，砖瓦砌成的建筑从来不是孤立存在于图纸上，而是和周边一切、和遥远时空发生着关系。观看一座建筑，是想象一段人.流穿梭的匆忙生活史，打开一部关于自然关于艺术也关乎人类的厚重书本。

温懿浓也想成为一个“还不错”的建筑师，和那些从占领着建筑行业话语霸权的男性中脱颖女性前辈一样，用更细腻更睿智的笔触进行点、线、面的魔术，让城市都更贴心，更温柔。

在读书时掺入一点对未来的幻想，人就更容易沉浸，时间于是过得更快。温懿浓看看手表，已经是下午一点半，早过了饭点儿。

“饿不饿？”温懿浓给石延枫递去小纸条。

石延枫疯狂点头，揉揉肚子，愁容满面。两人收拾完东西走出自习室，温懿浓才接着问她：“是不是中午就饿了，刚刚怎么没有喊我。”

“我手里的题还没有写完，不想中断。”石延枫说了一半的谎。题目没写完是真，但放下笔时看见温懿浓那样专注地盯着书本，暖阳把她发丝染成金色，她忽然就静止了，呆滞了，肚子不满地咕噜咕噜叫了几声提醒她不要没出息，可她还是久久地盯着温懿浓看。

心里冒出自私的念头，想把今天下午的阳光和温懿浓都据为己有。

石延枫背着书包跟在温懿浓身侧，一路蔫蔫儿的不出声，这样的安静令温懿浓感到反常。

“饿得没力气讲话了呀？”温懿浓戳戳她袖子。

“是在思考问题。”石延枫小声嘀咕：“温温，我好难想象哦，等到走出学校的那一天，你会变成什么样子。”

“是吗？”温懿浓看了看石延枫，在她脑袋上又揉了一把：“可是我能想出你的样子。”有的人十几岁相识就能一眼望到底，让人以为就算到了七八十岁，也还是这一套内里。

“我是什么样子？”石延枫摘下发绳，晃晃脑袋让头发垂散下来：“我必定楚楚动人，一笑倾城。”她挽住温懿浓胳膊，脸上幸福陶醉：“嘿嘿，然后下班找你玩儿。”

“停。”温懿浓不留情面打断她：“你有点出息。都倾国倾城了，还在想下班回家玩。”

石延枫不管什么出息不出息，继续晃着温懿浓胳膊：“不回家玩也可以，我们逛街压马路，骑自行车看路灯也可以。”

“为什么是看路灯？”明明星星和月亮才浪漫。

“路灯最不起眼，但是离我们最近。”石延枫拉住温懿浓的手：“看星星和月亮的人太多了，朝它们许愿的队伍早都排满了。”

所以她们在夜晚降临的时候去结识了一盏最合眼缘的路灯，是精挑细选过的。它不是最亮的那一盏，灯杆也不是最光滑漂亮的。但它的忽明忽暗蛊惑人心，映照着她们心里那点忽隐忽现忽急忽缓的小心思。

后来开学，石延枫有心事时也总喜欢来这盏灯下闲坐。用冰块兑一杯低度数的果酒坐在马路牙边，看着那团短短的小小的影，浅浅喝酒，浅浅思念。

她并不常打电话给温懿浓，因为对方总是在忙。但是路灯很闲，夜晚准时上班，灯杆沉默，垂眼的灯光温柔，又擅倾听。石延枫在灯下无声诉说了许多秘密，路灯因而成为她在这座城市交情最好的新朋友。

寒假里，两人几乎亲密无间。整日黏在一起，做什么都开心。还有几个晚上，盖棉被聊天，聊玻尔兹曼与大爆炸，聊石头、人类与自由，也争吵到底哪家店的草莓蛋糕更好吃。

总有聊不尽的新话题，直到嗓子干哑，才肯停歇下来。默默对视，好像什么都不用想，目光好像把一切都说尽了。

夜晚的对谈总以拥抱结束，石延枫抱着那只大大的泰迪熊，温懿浓抱紧小小的垂耳兔子。被子永远香香的，覆盖住斑斓而且纯洁的好梦。

所以开学时，石延枫把她的石大高兴带去了宿舍。窄窄的床变得拥挤，室友笑她“这么大的人还要抱玩偶睡觉”，石延枫不以为意，每晚睡前在小熊眼睛上悄悄印下一枚晚安吻。

她其实藏不住秘密，喜欢温懿浓这件事已经是保守最久的秘密。春日傍晚，跟着社团去游乐园团建，城堡前烟花燃放的时候，许许多多情侣开始拥抱，接吻。

石延枫举着相机记录烟火表演，满眼兴奋，尽管屏幕里的烟花不及现实中十分之一好看。录到一半时，却忽然出神，觉得空落落的。

像抽烟的人突然犯瘾，她熄了手机，觉得自己染上了拥抱的瘾。在人群喧闹的十分，她也很需要一个拥抱。

但身边唯一可靠的就是那颗树。抱抱大树！石延枫打开双臂，轻轻环住大树拍了拍：“春天快乐！”她祝福一切有生命力的事物。

此时社团里的学姐刚巧回头，不经意间看见抱着大树的石延枫，端起相机按下快门。照片自动打印出来，石延枫双目微闭，无忧无虑天真自然，好像大树的孩子，最热烈的一片枫树叶。

“这个给你，刚巧拍到。”烟花表演结束时，学姐把照片交给石延枫。

“啊呀，我刚才没站稳扶了一下树。”石延枫挠挠头为自己做别扭的辩解：“顺便抱它一下作为感谢！”

学姐笑而不答，拎着相机转身走远。等她走出一段距离再回头时，发现石延枫正对着手机屏幕傻笑。

因为温懿浓在见过那张照片后发来消息，故意“找茬”：“石延枫，你抱大树，都不抱我。”

作者有话要说：呜呜最近玩疯了，偷懒太久，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