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骊山榴红柿黄，红枫林子围了葛布的帘子，亭子里奴仆丫鬟摆好了糕点茶水，临水处还有书案笔墨，若是诗意大发，便也可写诗作赋。

这日赏秋，乃是帝都大司马家主的夫人主持举办，韦家乃是太子外家，大起大落三百年，比起谢家也不遑多让。

韦家的小姐们张罗着相熟的姐妹，不分嫡庶，年龄相仿的在一块儿，韦家诰命夫人接待着各家夫人，侧室接待着各家小妾。

唯独芸娘，是太子妃带来，但太子妃身体不适，去韦家别院里休息了。

芸娘看了一圈，各家娘子小姐各有自己的圈子，人家不带你玩儿，你便是站道她们跟前，也融不进去。

彩月替芸娘尴尬，极力的劝解，“娘子，这般瞧不起咱们，还受这个窝囊气做什么，不如早日回了去，在三公子面前好好说道这些狗眼看人低的人。”

素琴记着晴娘的话，万不可让芸娘受了伤，便时刻扶着芸娘，三步不离，“不如去其他地方瞧瞧，这地儿大，要走也要等一会，不然还以为娘子怕了她们。”

芸娘在亭子里的红枫边找了个凳子坐下，喝着茶，看似赏花看风景，实际却在听这些人说话，来之前谢馥深便告诉过她，多听多看。

她不是这个圈子的人，从小到大关心的也不过是一日三餐，上元节该去哪儿玩儿。

可这些官家小姐们却不一样，她们从小耳濡目染，学的是管家之道，听的是朝堂皇帝和臣子制衡周旋，有时言语间说出的小事，便是外面天大的机密。

芸娘听谢馥深说着，便眼前一亮，她喜欢这样的世界，似乎每天都有新东西，“那我可要好好学学，到时若是听着了有趣的事，便回来说给你听。”

谢馥深当时的神色很奇怪，似乎有些感慨，又有些好笑，还有些庆幸，“多亏你活着，不然还真见不着你这般有趣的人。”

仿佛天生就是为了权利而生。

晴娘也是如此，从一个不起眼的，谁也瞧不上的通房，一路做到了崔家主母的位置，若不是新皇登机，若不是……

谢馥深摇了摇头，他概是老了，竟常常回忆起过去的事。

他嘱咐芸娘，“听可以，别让人发现，也别胡乱打听，祸从口出，骊山的山崖下，哪年不意外摔死几个丫鬟小厮。”

有些地儿可以去，有些话可以听，但有些地儿不能去，有些话不能听，芸娘却恰好撞见了不能听的事儿，但于她而言，却也是好事。

官房外浓密的柏树林里，太子妃的侍女白着脸，“……红郎，你带我走吧，我回不去了，太子妃……太子妃生不了孩子，她一定会找替死鬼，那个芸娘今儿来了怕是跑不了了，我不能陪着她一起死。”

她紧紧的抱着情郎，害怕得浑身发抖，而被抱着的男子，穿着一身禁卫军的官服，听到这话后眼睛顿时亮起来。

两人又说了些许话。

素琴脸如白纸，拉着芸娘便要回去。

芸娘摇头，能回哪里去呢？摆明了要算计她，“若是现在逃跑了，那下一次更危险，因为这一次已经知道她们大概会用什么方法，而下一次就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这是危险，何尝又不是机会。

她来这里，顶着众人厌恶嘲讽轻蔑的目光，并不是因为她喜欢被人这样欺负虐|待，而是这里能让她变得更有用。

她想要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守拙轩的小厨房里，有个叫卫婆子的厨娘，她原是谢家最下等的奴仆，家生子，一家子容貌丑陋，进不了主子身边，头脑也不甚聪明，学不会溜须拍马。

这一家便一直在谢家马厩干活，又脏又累，还时常被马厩的管事欺负。

按理她家该和祖宗一样，一家人子子孙孙在臭烘烘的马厩里不见天日，谁知这命啊也不是绝路，卫婆子的大儿子硬生生的抓住了机会。

那年谢馥深的汗血宝马不知何故发了狂，谢馥深从马上跌落，就要被马踩踏脑袋，谁知这卫狗子子扑上去护住了谢三公子的头，卫狗子当即断了腰，却救了谢馥深一命。

于是隔年，卫婆子一家被谢馥深带到了崔十二庄。

卫狗子下半身不能动，却被精细的养着。卫婆子和儿媳妇一个在守拙轩的小厨房，一人管着院子里的花圃，而卫老头守着看云庄的大门，小女儿嫁给崔十二庄打官司的儿子，如今孙子和孙女也都到了该干活的年纪，可卫婆子和儿子一点也不慌，相信孩子们再不如从前，一生瞧不到半点光亮。

芸娘想，于三公子，下人救命不是天经地义，是恩便是恩，他绝不混淆。

如果她能替三公子做了事儿，帮上了忙，救了命，那哪怕她死了，爹娘大哥还有妹妹，后半生都不用担心，他一定会做到他说的承诺。

那这件事，她便要去做，她要用那很多很多的筹码，去换想要的未来。

芸娘深知事情不简单，她和素琴趁着没人发现，悄悄离了官房，找到彩月，“你去告诉外面驾车的松石，便说我头痛，身子也有些不舒服，你找他拿些回春堂的逍遥丸。”

这便是芸娘和松石约好话，要松石避开人的耳目来见芸娘。

彩月觉得芸娘真是自讨苦吃，既小气受不了埋汰的话，还要苦苦支撑，她嘴上说着好，走出了芸娘的视线，转头便去了崔家夫人们聚集的山石边。

而芸娘，久久未等到松石，反而等来太子妃的侍女。

果然啊，即便她想走，太子妃只怕也不让，这人是不会放过她的。

芸娘思考片刻，不再等彩月的消息，而让素琴出去探探情况，若能找到松石便带人等着她，若不能便随机应变。

太子妃手段果决，人也更狠，在芸娘前往别院的路上，便出了事。

太子的侍妾张氏怀有九月的身孕，遇见芸娘时便落了水，太子妃听着这个消息，又惊又怒，早产了。

整个韦家别院动了起来，稳婆，医女，侍女……进进出出，消息极快的传了出去，各家夫人担心小姐们未生育被吓着，把人安置在另外的小院中，其他夫人则在别院的正房里，等着消息。

太子妃和腹中的孩子若是出了事，她们全都脱不了干系，甚至家中的男人也要受到牵连。

早早有人打听了情况，如今也知道还有另一位侍妾在生产，但这并不引人注意，太子妃娘家显赫，东宫正妻，未来的一国之母，夫人们心中自然有一杆称。

在这杆称上，芸娘便是众矢之的。

“若不是她惹出来的祸事，何故会惊扰了太子妃。”

“人已被关在了偏院，这事儿便是谢三公子来，也救不了她。”

“可她不是太子妃娘家人，若是太子妃和太子护着，只怕咱们咬着不放，反倒惹了一身腥，她若是当着大家的面自个儿认下了，那可就不一样了。”

众人议论纷纷时，这话一出，各人都生了自己的小心思，但这个关头，还不知道太子妃的态度，其他人也不愿当这个出头鸟。

然而很快，太子妃的侍女呵斥芸娘的消息，被一夫人的丫鬟听见了。

心思活络胆子大的，便开始有了想法，冯夫人说：“把人带过来，天子犯法与庶民通知，这可是本朝立国之本，今儿无论怎么说，她害了张氏，两条人命比天大。”

这是大理寺卿家夫人，能干利落，是正三品的诰命夫人，她一开口，没人愿意为了一个小小的芸娘而出头。

素琴一早离了芸娘，听闻出了事，竟真被芸娘说中了，心中有些慌，却也镇定，当即打听了消息，寻了机会，找到关押芸娘的偏院的窗下，隔着被封死的门窗和芸娘说外面的消息。

“娘子，不如你跑吧，我找着了松石，发个信儿他就能过来，他带着你走，待到了十二庄，有大公子和三公子在，谁也不能污蔑了你。”

“不，你先把松石叫过来，我有事交代他。”芸娘直接拒绝了这个提议，她听到了一个大秘密，关于太子妃。

这事儿对谢馥深一定很有用，太子只怕也要受到牵连。

这两夫妻不干人事，证据若是落到三公子手里，迟早要被三公子给收拾了。

素琴心累，不明白温柔贞静的采薇娘子，怎会有个胆大包天不怕死的妹妹，她心中犹豫，芸娘再三催促，索性眼一闭，发了一束不易察觉的烟火。

片刻后，松石来了。

芸娘问：“可能联系上公子？”

松石抱剑皱眉，想着芸娘说出要让公子来替她撑腰，该如何拒绝，却听芸娘道：“我这儿有个消息，太子妃并未怀孕，她和太子谋夺张氏肚子里的孩子，以庶充嫡，蒙蔽天子。”

“可能不行，公子正……什么？”松石的剑掉在了地上。

松石意识到事情严重，这种消息，他不敢完全相信，详细的问了芸娘事情经过，“若是不相信，太子妃正在院子里生产，似真似假，一看便知。”

松石必须要把这个消息告诉谢馥深，若此事是真，那太子这风光的日子可算是要到头了，但他也犹豫，他的任务是保护芸娘的安全，“我先救你出来……”

“太子妃算计的是我，我若是跑了，便是引起她们的警觉，你放心，我自有办法。”

松石听了这话，果然离开。

素琴松了一口气，“娘子有什么办法脱身，我也好去准备。”

芸娘说：“没有，你先走，继续打听消息，记得随机应变。”

素琴瞠目结舌。

芸娘心想，哪能事事让她准备好，都说富贵险中求，若这危险能提前预料，这世上只怕全是富贵之人了。

她不盼着谢馥深来救她，三公子那样本该为国为民的人，何故会把心思放在她一个小娘子身上。

便是受些皮肉之苦，她也要忍，既知自己要什么，便不怕付出。

芸娘被健仆带到正厅，韦家老夫人和冯夫人坐在上座，其他夫人各坐左右两侧，她们刚问了芸娘几句，忽得韦家门房进来禀告，“三公子遣了人过来给小夫人送些吃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