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北城

一场雨后，气温骤降，空气中都漂浮着潮湿水汽。

未关窗的卧室，窗帘被风吹地翩飞，日光透过窗帘扬起的缝隙洒进房间，照在床上那团隆起之上。

床上的人拉过被子，将自己整个儿都埋进被窝里，即便如此，楼下的广播声仍旧断断续续地传上来，扰得人心烦意乱。

半分钟后，林欢颜终于烦躁地一脚踢开被子，抓狂地喊：“林教授，有完没完啊！”

回应她的是脸颊一侧传来的剧痛，扯得神经都在一跳一跳。

大事不妙！

林欢颜捂着嘴下去时林青山刚好从院子里回来，随意瞥她一眼，问：“捂着脸做什么？”

她心虚地揉了揉脸颊，扯开个笑：“没什么。”

林青山不疑有他，径自走到桌边开始看报纸。

应付完一个，还有一个。

林欢颜快速挪动到厨房，对里头的人说：“妈妈，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点工作没做完，我先回景润了啊。”

不待她转身离开，厨房里的苏韵快步走过来，扯住她的手，“急什么，吃完早餐再……”

话未说完，苏女士脸色一变。

林欢颜整个人都打了个寒颤，再往回捂已经来不及，女高音响起——

“林欢颜！跟你说了多少次去把你智齿拔了，你自己看看你的脸！都肿成什么样了？”

一个钟后，自知理亏的人站在北城市一院门口。

硕大的五字招牌高悬，仿若悬在她头顶的一把利剑。

林欢颜往前走了一步，又不由连连后退。

脑中闪过离家前苏女士这次不去拔牙就等着她亲自押送的警告，最终还是深吸一口气踏进了医院的大门。

横竖都得拔，她选择自己一个人来。这么大人了，还要妈妈带着来拔牙那可太尴尬了！

事实证明，她的选择是正确的。

牙科诊疗室外大多都是年纪比较小的孩子，像她这样的大人基本都是陪小孩子来的。

等候的时间不算长，没一会儿就到她了。

医生查看过后淡定总结：“发炎了，暂时还不能拔，我给你开点消炎药，等炎症消下去再回来拔。”

她捂着嘴小小声问：“那炎症消了能不拔吗？”

打字的手停下，医生看她一眼：“你愿意在自己嘴里埋个不定时炸弹的话也可以。”

-

出了诊疗室后一直绷着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林欢颜松了口气，只是想到下次还得再来又觉得高兴得太早了。

牙科离电梯不算近，要穿过一条长廊，她紧了紧手中的药单，认命地打算下楼缴费取药。

还未到电梯口，眼睛却敏锐地捕捉到迎面走来的熟悉身影。

日光透过树梢影影绰绰照进室内，刚好照在那人身上，一身白大褂刺目又显眼，耳边猝然响起一阵嗡鸣声，像是来自大脑深处的回响。

视线无法移动分毫。

白大褂将他衬得清隽又挺拔，身上笼着层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感，偏生唇角的笑意温暖，微微偏着头听身旁的人讲话，不时点点头。

一行人正往她这个方向走来。

即将交汇的瞬间，林欢颜倏然背过身，紧咬住唇，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攥紧，周遭的声音都如潮水般迅速褪去，只余她的心跳声，剧烈的，如擂鼓般，一声高过一声。

擦肩而过的瞬间，熟悉的檀木香传来，低调内敛的香，是他惯常用的那款香水的味道。

真可怕，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竟然还记得他身上的味道，像是刻进了骨髓般。

耳边交谈声传来——

“程医生，今天中午吃什么啊？”

“还是老样子，食堂供应什么就吃什么。”是一如既往温润的嗓音，含了几分笑意。

很快的，交谈声渐渐远离，直至再也听不见。

林欢颜终于僵着身子转过去，走廊空旷，再没刚才的身影，一切都好像是她一个人的幻想，可仍旧剧烈的心跳和手心的潮湿都告诉她是真的。

那个人真的回来了。

多久了呢？

三年？四年？更久还是更短？怎么她感觉上次见他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呢？

怎么突然就回来了呢？为什么要回来呢？回来做什么呢？

无数的问题充斥在她的脑海，脑中好像扎入了根根细针，刺地她头痛。

最后迫于无奈，她只能强制性告诉自己无论他回来与否都与她无关，反正本来也就与她无关。

只是她低估了那人对她的影响力，直到站在药房前，林欢颜仍旧忘不了刚才的画面。

她以为过去那么多年，再相见时她估计都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了，可刚刚只是一眼，她便认出了他。

光阴的作用在那一瞬失了效。

直到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唤：“欢颜？”

林欢颜正出神，一时脑海里也没仔细分辨声音的主人，下意识地顺着声音回过头去。

这一层除了药房还有几个诊疗室，这会儿来来往往的都是人。

那人就站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双手抄在口袋里，视线穿过人群，遥遥落在她的身上。

恼人的嗡鸣声再次袭来，林欢颜怔怔看着不远处的人，周遭空旷，避无可避，他已经抬步向她走来。

穿堂而过的风吹起雪白衣角，恍惚间旧忆交叠，眼前的人与多年前同样穿着白大褂站在教学楼走廊的人重叠。

垂落在身侧的手再一次紧握成拳，指尖深深陷入掌心，她似无所觉，目光定定落在那人身上。

程煜很快就到面前，低着头询问：“欢颜，是你吗？”

口罩下，林欢颜紧紧咬住自己的下唇。她想说不是，可是喉咙艰涩，像是堵了团棉花，无法出声。

“欢颜？”身前的人又重复了遍她的名字。

她的迟滞已经让他肯定是她无疑。

程煜很快笑了笑，桃花眼潋滟，语调轻缓：“我刚刚看背影就觉得是你，你怎么来医院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他的口吻仍旧熟稔关切，让她有种他们好像从未分离的错觉。

她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时光都视为无物，再见时还能用过往的态度来面对她，只是她做不到。

林欢颜往后退了一步，口罩像是她的保护罩，遮住她不愿为他知晓的情绪，她张了张口，

刚想说没什么，只是小毛病，里面突然传来一声：“林欢颜，哪位是林欢颜？”

她忙转过身，抓过袋子藏在身后，垂着头不看他。

面前的人俯下身子，自然地想要从她手里接过药看一下，指尖摩擦过她的手腕，燃起簇簇无形的火花。

林欢颜被激得蓦地又往后退一步，声音冷然：“程师兄。”

不是往日亲昵的程煜哥哥，也不是他的名字程煜，而是生疏的程师兄。

这样陌生的称呼和她明显抗拒的动作让程煜的动作顿住，笑容凝固在脸上。

他无声地垂着眼眸看她。

口罩将林欢颜的面容遮去大半，只露出一双大大的眼睛，她的瞳孔颜色很浅，是浅褐色的，没什么表情时给人的感觉有点冷清，笑起来时一双眼又亮晶晶的，盛满光辉。

此刻她睁着眼睛，眼神戒备，身体紧绷着，姿态疏离，浑身上下都写满我们不熟这几个字。

程煜愣了愣，直起身子，不动声色地将手收回自己的口袋，意识到了自己的举止好像是有些不太恰当，他们已经多年没见，她会感到不适是正常的。

“抱歉，是我唐突了。”他向她道歉。

林欢颜垂着头看地板，不去看他的表情，抿着唇一言不发，心里头的酸涩一阵高过一阵。

意识到再在这里待下去自己估计要失态，她猝然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人，语气生硬：“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师兄再见。”

未等他回声再见，她便灵巧地绕过他。

程煜抿着唇转过身，看着她的身影混入人群，直至彻底消失在视野里头，像阵风一样就这么消失了。

半晌后，他转身，敲了敲药房的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