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新家在一个名为“西铁”的巷子里。

雷七把掉漆的三轮车开成摩托赛车，驾轻就熟地加速穿梭在飘飞梧桐絮的街巷。去往西铁巷的路七拐八弯，而且越发偏僻。

马路坑洼不平，傅宜秾坐都坐不稳，被颠得屁股疼。

傅文邈好笑道：“你抓紧扶杆，我来帮你拿玉米好不好？”

午饭剩下的小半截玉米，傅宜秾舍不得扔，执意要带回家晚上继续吃。饭店老板娘送给她一只塑料打包盒，于是，傅宜秾一路上都捧着这段玉米。

傅宜秾摇头拒绝：“我坐很稳。”

傅文邈轻刮她的鼻子：“担心老爸偷吃你的玉米吗？”

“爸爸，”小姑娘的眼神有些兴奋，昂起脑袋，“我们好像在坐南瓜马车呀！”

傅文邈一怔，哑声失笑：“你坐过马车么。”

傅宜秾认真地摇头：“没有。”但小小年纪的她直觉猜测，这应该是一样的。反正动画片上坐在马车里的公主摇来晃去，她也被颠得东摇西摆。

三轮车轰隆隆在一道窄巷口停下。

雷七跳下来抱她，一边道：“哥，这破路一直没人修，里头太窄了，我这小三轮儿进不去，东西得咱俩走路搬进去。我在这儿看着行李，你先把柚子送屋里。”

傅文邈撑着车厢一侧跳了下来，他牵着傅宜秾走了几步，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对了，你知道蔚家的嫂子去哪了吗？”

雷七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说的，是半年前在厂里出意外的那个蔚……蔚荣？”

“是他。”

雷七面上有几分古怪：“不知道啊，嫂子就跟凭空消失了一样……”

傅文邈上下打量，见他有些吞吐：“有话直说。”

雷七尴尬地挠挠头，张了张嘴，索性直言道：“哥，我也是听我爸妈和一群近门说的，蔚家嫂子三年前应该是自己跑了……”见傅文邈神情微凛，雷七赶紧道：“不是我说的！真是我偷听来的！”

傅文邈沉默许久，无力地摆了摆手。看得出来，雷七刻意将话说得轻巧给他听。一个女人凭空消失，难听的言论只多不少。

雷七察言观色，发觉他神色缓和，松了一口气，这个大哥戴副眼镜，瞧着斯文，其实总让他觉得很有压迫感。

雷七挠挠头，又道：“也有叔伯婶子说，蔚家嫂子估计是出事了，要不然半年前她男人出事，扔下俩屁大点的儿子没人管……我印象里嫂子她人挺好，不至于那么狠心。”

傅文邈若有所思，他与蔚荣曾是年少时的邻里和朋友，然而这些年各自都有了家庭。蔚荣忙着创业、他忙着搞学术，几乎没有回过奚顺，二人也联系甚少。他与蔚荣的妻子有过几面之缘，最后一次是在他们那小儿子元宝的满月宴上，女人抱着孩子，满脸都是慈爱。

至于其余的印象，只记得对方温婉大方，夫妻二人很是恩爱。

“两个孩子谁在照顾？”

雷七一愣，思索片刻：“好像是他们的表伯吧。”

“哦对，哥，他们现在应该也在西铁住。”雷七指了指巷子深处，“半年前我去吊唁，听别人说了一嘴，蔚荣哥好像欠了点债，他家亲戚就做主把市里的房子卖了。那俩小子无依无靠，后来就跟着他表伯两口子来这边住了。”

“至于别的我就不知道了，咱跟他们也不熟。”

“你有他们家的联系方式吗？”

雷七摇头：“我一会儿帮你问问。”

傅文邈皱眉探头朝里张望一眼。他自小在这破巷子里长大，自然清楚里面是什么光景。

蔚荣高中没读完就辍学，在全国各地打拼多年，什么活儿都干过，累死累活，可不是让孩子再回到这个藏在犄角旮旯里的破巷……然而，世事无常。

他连蔚荣的死都是在不久前才得知。

傅文邈微叹一声。

“行，那我先带柚子进去。”他牵着傅宜秾向里行去。

傅宜秾紧紧抱着玉米，若有所感地抬头，她看不懂父亲的表情，也从未见过父亲有这样的表情。

傅文邈察觉到女儿的视线，但没敢低头。男人的掌心微微用力，甫一进里，浓重的油烟味和潮湿的腥咸便扑面而来，似是要唤醒曾经刻入骨髓的记忆。

他终于迈开步子，女儿跌跌撞撞地跟上他。彼时少年志远见天高，曾发誓一旦离开，再不回头。

可……

母亲临死前，撑着病躯说，旧房子得卖了。他衔着没点燃的烟，满眼红血丝问：“为啥？”母亲说：“房子是人的根，根在哪儿，人总要回到哪儿。可妈知道，你不想回去。”

记得当时，他只觉得老一辈讲究多、想得多，便敷衍着说：“放着吧，我又不缺钱。再说，万一哪天回去了，也是个念想。你现在别瞎操心别的，把病养好再说。”

母亲虚弱地摇头，银白发丝在夕阳的暖橙色光芒中黯淡……

因着出神，傅文邈一脚踩到地上开裂的青砖，谁料因落雨积水，砖块另一边翘起，污水飞溅在二人的裤脚。

傅文邈的心中顿时升起一种莫大的无力感。无论是西铁巷里的气味还是环境，哪怕是地砖都让人憋闷压抑得只想逃。

他不受控制地重咳起来。

失去一切也好，离开研究所也罢。更绝望的，其实是不知前路的未来，以及千万重的对女儿的愧疚。

傅宜秾掏出纸，把鞋面上的脏水擦干净。

男人的双手终于控制不住地发颤。

这时，手指突然被一团温热柔软轻轻攥紧。

“爸爸。”傅宜秾拽拽他的手，脆生生道：“好笨哦，你居然踩到陷阱了！”

傅文邈一怔，愣愣张口：“柚子……”他这才发现，女儿竟有些跃跃欲试的兴奋。

这一路上，傅宜秾都在张望。傅文邈带她七拐八拐，她却越来越激动——原来爸爸是带她来走迷宫！

起初，傅宜秾还会装模作样地认真寻找出口的线索，但走着走着，蜿蜒曲折的杂乱布局轻而易举地将十岁的小女孩绕晕。

不过还有爸爸在呢！小姑娘一下就不担心了。

于是，傅宜秾快快乐乐地放弃寻路，第一次见到角落里的青苔，也嗅着住户挂在门檐上的川味腊肠串流口水，惊喜发现满墙爬山虎上偶有几朵牵牛花，机灵地跳着躲开滴落的积水……就像冒险游戏。

傅文邈心中乱七八糟的情绪蓦地被一扫而空，他紧紧握住女儿的小手。

似乎，还没太糟。

*

二人在一道漆红陈旧的窄门前驻足。

重回故里，傅文邈有些恍惚。他家的老房子藏在西铁腹里，隐匿在弯绕狭窄的深径间。多年未归，最后一次过年用米面糨糊贴在门侧的对联，剥落得只剩可怜的几片纸，红染料早已褪得一干二净，现代人早已用不着的门环已经生锈。角落里布满层层蛛丝，厚厚叠叠一层又一层……

他伸手拭去锁孔的灰尘。

“哇！”

傅文邈回神，顺着女儿的目光，看到了从二楼探出来的葡萄藤。枝条攀卷着砖墙的镂空处，突兀的青绿，和整个死气沉沉的房子极不搭。

有一瞬间，他想到了母亲。那个女人来自农村，大字不识一个，寡言少语，却有一个神奇的能力：凡经她手，鸡鸭鹅肥嫩油亮、瓜果蔬鲜甜多汁。也许老房子还惦记着母亲，才至今充满生机。

“是豌豆藤蔓！”傅宜秾惊喜。

傅文邈失笑：“这是葡萄，傻闺女。”

“爸爸种的吗？”

“爸爸笨手笨脚，不会种，这棵葡萄树是奶奶种的。”他也没想到，这么多年都没人管的葡萄树居然还活得如此生机勃勃。

傅宜秾连“哇”几声：“奶奶好厉害呀，我有葡萄吃了！爸爸，快开门！”

“这时候的葡萄都没有长出来呢，很酸很酸。要等到夏天，葡萄会变得又圆又紫，特别甜。”傅文邈一边这样说，一边将钥匙插入锁孔。

他推开门，灰尘在光柱里纷飞着扑了出来。

傅宜秾蹦跳着跑了进去，这里和她曾经的家很不一样。

爸爸喜欢躲在阳台飘窗的窗帘后吸烟——有次她偷偷发现的。妈妈总是在书房里对着电脑讲她完全听不懂的话。她经常想，如果有个院子就好了，那样的话，妈妈就会答应养猫咪或者狗狗或者小兔子——这样，她就会有朋友了。

没想到，西铁巷的房子竟然有小院子！

傅宜秾开心极了，路上的疲惫瞬间一扫而空，愿望竟然这么快就达成了！仙女教母一定是听到了她的许愿。

傅文邈站在她的身后，随她一起仰头看枝繁叶茂的葡萄藤。

油绿色比巴掌还大的叶子浓荫蔽日，斑驳光影洒在傅宜秾的手心里，她隐隐看见了藏在密密层层里的淡绿小花。

傅文邈低头，满院的落叶。

女儿没有抵触这里，还算不错。

“爸爸去帮七叔搬东西，你要乖乖待在这里，好不好？”

傅宜秾点头：“嗯。”

傅文邈揉了揉她的头发，随后从犄角旮旯里翻找出来一只很矮的小马扎。他擦干净后将其放在屋檐下，“你就坐在这里，一边看葡萄一边吃玉米。谁敲门都不要开，知道吗？”

“知道。”

傅文邈再三交代，这才出门去找雷七。

门阖上后，院子里安静非常。傅宜秾纠结不已，这玉米是吃还是不吃。吃吧，她中饭还没消化，肚子饱着呢；不吃吧，但是好馋……

偶有微风穿堂而过，葡萄叶簌簌作响。她好奇地看着两只不知何时飞来的蜜蜂，“嗡嗡嗡”绕着葡萄架盘旋。

突然——

蜜蜂猛地振翼，弹簧似地飞走。

“你他妈这个白眼狼！家里是短你吃短你喝了？逼崽子，你还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