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灰尘纷扬,男孩们的声音吵闹又嘈杂,乱成了一锅粥。
傅宜秾焦灼地拽门,或推或拉,试图弄掉扫帚,但始终无济于事。
她一边噙着泪一边看着门外的乱象,她始终看不到蔚清介,只偶尔瞥到他一角衣物。
这样下去不行。
傅宜秾极快地抹去满脸的眼泪,抽噎着,猛地转身朝楼上冲去。她跑得很,怕身后有人追上,也怕蔚清介出任何意外。
她在楼梯上差点绊倒,跌跌撞撞地跑上楼。
二楼半封闭式的构造为她提供了极大的便利,从半人高的防护墙向下看去,能看清蔚清介被围在人群中间,万分被动。
男孩虽像幼兽一般凶狠疯狂,却无法以一敌多。三儿和瘦猴吃亏不少,但蔚清介同样被打得很严重。
傅宜秾心头一跳。
她慌忙转身——二楼的墙角有一个水龙头,上面挂着一根落满灰尘的塑料管,水龙头下倒扣着一只红色的上了年代的圆木桶。
昨天收拾东西的时候,傅文邈说,这些是奶奶在世时用来浇菜的工具。
奶奶年迈,行动不便,但老人根本闲不住,在二楼的小花坛撒了很多蔬菜种,平日里直接接上塑料管浇地。
傅宜秾拧开水龙头。
半晌,“嘀嗒”,一滴水掉了下来。
傅宜秾蓦地慌了,这下该怎么办。
她四下张望企图寻找救他的办法,可二楼空空荡荡,甚至没有第二根晾衣杆。
傅宜秾几近绝望。
这时,水龙头发出“噗”地一声,清澈透亮的自来水汩汩滚落。
傅宜秾惊喜得几近要哭出来,她立马用桶接了满满一桶。少女不知从何处爆发惊人的力气,颤颤巍巍地把近二十斤的水桶提到防护墙边。女孩有些着急,但步骤却不乱,先将水桶抬到小马扎上,随后自己小心翼翼地站上防护墙,再憋着劲把水桶提上防护墙。
做完这些,她心惊胆战地向楼下看去,下面乱成了一锅粥。
她正巧看到有人踹了蔚清介一脚,正中胸腹。
傅宜秾粗喘着气,泪意又涌了上来。小姑娘明白现在不是哭的时候,狠狠地吸了吸鼻子,颤巍巍地踩着镂空砖,爬下防护墙。
再次奔向水龙头处,此刻,她的双手已经有些脱力,攥着塑料管不住发抖。
傅宜秾把水管紧紧塞上水龙头,然后拧至最大阀处,很快,水从水管另一头奔涌冒出。
傅宜秾原路返回,她站在高处,小腿不停地颤抖,她甚至不敢低头看地面,高度造成的失重感和眩晕感汇成一种恶心朝他袭来。
“别打了!”傅宜秾扬声喊,但小姑娘细柔的声音被嘈杂掩盖,生生揉碎在吵闹的拳打脚踢中。
傅宜秾忍无可忍,目光极快地锁定三儿,将水管对准他,下一秒,水流精准地浇了他一头。
“我靠我靠!”打成一团的熊孩子们猛地跳开。
很多人都被从头浇了个透。
众人纷纷抬头向上看。
蔚清介被人搡倒在地,右颧骨不知何时擦在地上,蹭破了皮,血流不住地从侧脸滑下。刚刚打群架,大家都吃了亏,拳头腿脚不长眼,蔚清介又是个不怕疼不怕打横冲直撞的疯子,三儿那边也有不少人吃亏。
从天而降的水流冲散人群,蔚清介躺在地上,胸脯明显地上下起伏,总算能缓口气。然而下一秒,他呼吸一滞,视野中出现一个身影,在高处。
逆光中,看不清女孩的脸,却能清晰地看见她在发颤。
蔚清介心头重重一跳,顾不上脸颊的血,也顾不上身上各种的疼痛,感觉耳边“嗡”地一声,瞬间听不到任何声音。
他不再理会其他人,挣扎着站起来,朝楼上大声喊:“傅宜秾!你要不要命了!下去!”
话一出口,他才后知后觉,自己的声音竟然颤抖得不像话。
傅宜秾一听见他的声音,第一反应是惊喜:“元宝哥哥,你没事吧……”待看清他的脸,惊呼道:“哥哥,你的脸!有血!”
蔚清介沉着嗓子,面色冷峻:“下去。”说完,他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严厉,深吸一口气,担心吓住她,目光紧紧地盯着她,放缓声音道:“柚子,我没事,你先下去好吗?墙上很危险。”
傅宜秾慌忙点点头。
正当她有下一步动作,却看到蔚清介的身后,瘦猴不甘地捡起一块石头,眼神狠毒。
傅宜秾惊喊:“哥哥躲开!”
蔚清介也察觉身后的动静,在她喊出声的一瞬间,少年扭头看见瘦猴的动作,哪怕带着伤,依旧敏捷地向旁边一躲。
“哗啦!!!”与此同时,傅宜秾握住水桶一侧边沿,用力一推。
整整一桶水全部兜头浇在瘦猴身上,他被从头到脚淋了个透彻。从高处落下的水有一定重力,还有地砖缝隙里的苔藓滑脚,他没站稳,直接向前扑倒。瘦猴脸着地,杀猪般嚎叫出声,再加之被水刺痛眼球,一时睁不开眼。
空气霎时安静非常。
地面上似乎出现血迹……
傅宜秾看见瘦猴身下的那抹血红,瞳孔一缩,她握着水桶边沿,仍保持推下的姿势,浑身开始颤抖,越来越剧烈……
一桶水波及不少人,待其余孩子反应过来,纷纷围上前问候搀扶。
蔚清介怔在原地,失神地抬头看着她,瞬息,少年身形晃了晃。下一秒,他就像发了疯一般朝门口扑去,不管不顾,似乎在奔跑中踩到了人,对方骂得很难听,但他一句也没有听见。
蔚清介双手哆嗦着取下扫帚。
巷子里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雷七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脸色阴沉:“你们干什么呢!”
雷七本就壮实黝黑,加上他嫌热撩起袖子露出青面獠牙的黑龙,吓得男孩们四散逃窜。
一时间,巷道内只剩一片狼藉。
雷七看向情绪有些不对劲的少年,少年一身狼狈,抽出横在门环上的扫帚,跌跌撞撞地跑进院子:“阿介啊,怎……”
还没说完,他就看见二楼防护墙那道瘦弱的身影。
甫一抬头,“砰”地一声,大包小包的工具杂物全部掉落在地——
“柚子!!!”
*
蔚清介攀过很多次楼梯,从未想到,有一天竟会觉得一楼和二楼的距离如此遥远。
二十多阶楼梯似乎要耗尽所有力气,这期间,他只觉得双腿双脚太过迟钝和沉重。那一桶水浇下来的时候,没有一滴溅在他身上。但他却心脏抽疼,突然忘记呼吸,他怕极了。
直到瘦猴狼狈嚎叫,他才后知后觉,是水下落,不是她……
蔚清介在七岁之前,过着双亲和乐、兄长疼爱的神仙少爷日子;蔚清介在十岁之前,有父兄陪伴,虽偶尔想念妈妈,但平淡的生活也算不错。半年前,突遭变故,家里最后一根顶梁柱轰然倒塌。
表伯和伯母对他并不好,但他不在乎,因为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会跟哥哥一起离开这满是杂碎的破巷子。
他不怕被打,不怕被骂。
妈妈说过,只要坚持自己的心之所想,就能无坚不摧,哪怕站在风浪之中,但有朝一日总能看见曙光。
他一直相信着,期待着。
这一天,他躺在地上,身上很多地方都很疼。他很想爸爸,很想妈妈,他觉得自己快死了,缓缓掀开沉重的眼皮,想睁眼看看太阳。谁知下一刻,他那死水一般沉寂半年的心脏好像重重地跳了一下。
他想起妈妈温柔的笑,很想对她说,妈妈,你没有猜到——
有个女孩率先来了,她站在曙光之前。
*
最后一级台阶将他狠狠地绊倒。
蔚清介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却在离她几步的距离畏惧驻足。
傅宜秾似乎也被吓到了,她浑身颤抖,整张脸煞白。
蔚清介缓缓向她展开双臂,艰难又生硬地扯出一抹笑,很轻很轻地颤声艰难开口:“柚子……下来,下来好吗?”
傅宜秾睁着大眼睛,眸中似乎空无一物,一句话也不说,眼泪不间断地滚落,大颗大颗的泪珠砸在地面上。
蔚清介试探地向前走一步,缓声道:“柚子,没事了,坏人都跑了,我是元宝,我是元宝哥哥。”
雷七提着心脏大步跑上楼,看见墙沿的光景,顿时大气也不敢出。小丫头被吓住了,他看见蔚清介展开双臂,离她越来越近,不由屏住呼吸。
傅宜秾抽噎着:“……元、元宝哥哥?”
蔚清介忽觉眼眶一热,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一定又哭又笑,很难看,但他依旧放缓声音安抚她:“对,是我!柚子,别怕,我抱你下来。”
傅宜秾终于回神,她猛地发现自己所站位置的高度,瞬间颤抖得摇摇欲坠。
蔚清介及时跨步上前,傅宜秾满脸惊惶地朝他扑去。
耳边是风声。蔚清介牢牢收紧手臂,一手护住她的后脑,少年因被打而脚下虚浮,二人抱在一起,重重地仰摔在地。蔚清介垫在下面,头磕在水泥地板上,痛感渐渐明显,像虫子一样开始在全身肆虐。
空气安静了片刻,他清楚地听到,心跳如擂鼓,一下又一下地捶打在他的太阳穴上。
傅宜秾窝在他怀里,顿时放声大哭。
小女孩委屈极了,他想。
是他的错,那些人本来就是冲他而来,却把她牵扯进来。
蔚清介忍着疼,生涩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带着笑意开口:“柚子,没事了……”
傅宜秾抬起头,看见他的脸,泪水再迷蒙双眼:“元宝哥哥,你脸上有好多血!哥哥,疼不疼……”
她还说了什么。
蔚清介不知道。他努力地想要听清,但无济于事。
好累,好疼……
他看着天上的太阳,觉得有些刺眼。有一丝湿意似乎从眼角缓缓滑向耳朵。
是血还是……眼泪啊?
蔚清介有点困了,他乱七八糟地想了很多事情,他试图安慰傅宜秾不要哭……
余光里,他看到雷七慌张奔来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