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

今日风清云稀。

管夙在注意到营地处蹿起冲天火光时，便带着人往回赶，实际上他们也没离开多远。

在这难寻人影的荒芜之地，任何异常的声音都极易被捕捉，更遑论是数百人的嘶喊声。

一行人被拦在距营地中心火堆百步之遥的地方，触目即是断肢与被浸润得泥泞的黑红之地。

枯骨干皮披上了被焰色与鲜血染成的红衣，围聚在一起，振臂高呼。

原本用于存放货物而临时架起的高台被清扫一空，身形纤弱的少女孤立其上，任凭近前的火舌将她的衣摆扭曲。

“惩奸除恶，替天行道！以此净火，涤荡人间！”

她面向着众人，举起手中的头颅，丢入火中。

“嗤——”

随着一道极其短暂微弱的火舌吞咽声，像是一声令下，所有人开始以同样的方式处理余下的断肢残骸。

火势愈猛。

管夙望着不断变化的火光，好似回到了那个沾满血色的雨夜，又恍惚听见了妹妹的哭喊声和自己毫无意义的嘶吼。

不知不觉，向前踏出了一步。

“大哥！”

他身旁的兄弟一把将人扯住，他才恍然回神。

「叮！蛊惑人心技能发动成功，【管夙】理智值-1」

嗯？

陆子梧骤然听见系统的提示，抬首向远处张望，便瞧见了不远处，在火焰的遮挡下，显得不再那么抓眼的红名。

也不知是何时回来的，看了有多久，总之没坏她事就成。

不过，能被她连扣两次理智值，这人心理防线怕不是有点……

陆子梧眯了眯眼，心中有了成算。

体质8武力9，可是标准的金卡数值呢。

眼馋。

管夙猝不及防地与她对视，出乎意料地，那双眼里没有他臆测中的癫狂，也没有大仇得报的欣喜，只是静如死水的黒沉。

她好像丝毫没有自己在杀人的认知，遥远抽离得，真如天外的神仙一般，至公至正，涤荡人间。

——

直到天色破晓，昨夜的疯狂化作一地余烬，失去旗帜的车队，如细流一般，沿着既定的方向重新涌动起来。

一架双辕牛车被拥簇在正中央，车厢内放置的桌案上堆起了一摞摞竹简，若不仔细看，都很难发现隐在其后的人影。

陆子梧手上拿着一个大约有她小臂长的青铜金文符节。

这是昨夜收拾残局时发现的商队通关凭证，其上记载了符节归属者姓氏，可通行的关卡，车架数量，与禁运货物等等。

她一边翻着车队中留下的，记载着货物的竹简，一边对照着符节的信息，越看越觉得不太对劲。

虽说她没有正儿八经地行过商，但多少也知道走商路远，一来一回消耗颇多，商人们往往会将来回时的车架用货物填满，尽可能地利益最大化。

更别说这符节上还规定了商队每年的行商次数。

但从昨日的清点来看，除了数量可观的供应生存的货资和部分北地特产，竟有半数的运货车架都是空的。

陆子梧皱着眉，不免心生疑惑。

做生意不都是有一分挣一分，谁会嫌钱多啊？这韩氏商队应当也没有阔绰到如此地步吧。

她按着竹简上突兀空置的部分，眼下这种情况，要么是商队遭了贼，要么就是他们的行商计划被打断了。

牛车虽稳，但也架不住他们此时走的并非官道。一阵颠簸后，桌案上的麻布袋子被震落。

恍然间，陆子梧好似听见了金石掷地之声。

她伸手从掉落的麻袋里摸索出了一块约拳头大小，被一层黑泥裹着的硬状物。

夜晚发现这东西的时候没能仔细看清，只是觉得颇为坠手，就提前拿了一些出来。现如今简单冲洗一番，被日光一照，竟能在上面看出隐隐浮动的光泽。

陆子梧尝试着用手中的青铜节敲了敲。

“叮——”

清脆的金属碰撞声钻进陆子梧的耳中。

嘶，该不会是这韩氏商队半途发现了某种金属矿，这才半道终止行商的吧。

她感到有些头痛，这实在不算是个好消息。

一来他们本就不是商队原主，说难听了叫鸠占鹊巢，到时过古关若遇到盘查，少不得要胡编乱造一番以图蒙混过关。

二来这金属矿石是被明确记载在符节上的禁运物品，她如今不仅不知道这矿产来源，还要承担偷运被发现的风险。

如果运气糟了点，牢狱之灾都是轻了的。

但要是让她把这麻烦玩意儿扔了，又实在可惜。

算了！拿都拿了，万一有用呢？

索性这东西也不算多，届时想想办法，在里里外外的车架车辕处藏上一些，应该问题不大。

“陆姑娘！”

车外传来中气十足的呼唤声，那人还敲了敲车厢边的木框。

“可否进内一叙？”

“是张余先生？快进来吧。”

声音刚落下，一名身着青色袍衫的青年便矮身钻了进来，在桌案对侧坐下。

陆子梧看着眼前端坐的人，黑发高束，衣衫整洁，连面皮都白洁光滑得与她们这些被风沙摩擦地粗糙的流民不似一路人。

他就是之前便跟在里正身边的那个人，识字又明事理，昨日也是有他帮忙清点货物，安抚众人，才得以尽早启程。

“我依照姑娘所说的，带着大家梳洗干净，饱餐一顿，又将老弱病残幼都安排妥当，现如今尚有余力的青壮负责驾车前行。”

陆子梧闻言点头。

“那我等便继续向西南去。不过如今粮草丰裕，不必再如前些时日那般艰苦了。待到正午，也已远离了昨日鲜血汇集之地，便让大家先停下来好生歇息吧。”

“好的，已让熟悉路径的张七叔在前方带队了。还有……”

两人将琐碎事务都一一核对妥当后，陆子梧就点开了游戏面板。

自从她激活了主线任务和职业发展图鉴后，游戏系统就自行开始更新了，直到今早才更新完成。

但要陆子梧说，它这更新出来的东西也是相当简陋。

一个意义不明的，被百分之九十九的灰锁覆盖住的职业发展图鉴进度条。

一个关于主线任务的文字描述。

「主线任务：不想当教主的玩家不是好教众！

任务一：抵达通天教大本营，得到现任教主的认可吧！」

就没了……

对比里正发布的任务，真的是太磕碜了！

既没有任务说明，也没有任务奖励。只要点击灰色部分，就提醒要玩家自行探索。

不过好在是在面板的左上角给她刷新了一个3D立体地图，从她本人所在的位置开始，一直到通天教大本营洛西，用红线连接出了一条行进路线。时不时蹦出来一条提示，提醒她向左转向右转，活像一个游戏内置导航。

但这导航功能不甚完善，只能看见红线周围的地图，其他地方全被黑雾覆盖。

陆子梧越看越糟心，正打算关掉面板好好休息一会儿，结果就看见那个本该一早就离开的端正身影此时正窸窸窣窣，张嘴闭嘴，抬头低头，左顾右盼，不知道想要做些什么。

“是还有顾虑？”她疑惑开口。

“那个……就是……就让他，这么跟着我们吗？”张余不敢转身，也不敢伸手去指，生怕自己动做大了，被那一瞧就武德充沛的人给盯上了。只得不停地用眼神示意陆子梧，让她看看外面的情形。

此时日光已初见凶相，云丝在天边流淌地极慢，清晨时若隐若现的寒气也已散尽。

车队后方的货架中仍有未消耗干净的余冰，但都被陆子梧用来保存里正的尸身了。

她只能将车厢内的竹窗都挂起，借着行进路上的微风驱散暑意。

因此只要稍稍一偏头，就能看见那紧随在车架旁，身形分外高大的管夙。

啧，这得有一米九往上了吧。

陆子梧有些漫不经心地想着。

管夙已然对这道视线分外熟悉了，几乎是在下一刻，就转头与她平视了。

那人半倚在座榻上，沉黑的双眼依旧抓人，素色的衣袍堆积着，倒是将身形撑得饱满了些，只要不仔细观察她细瘦透骨的双手和过于消瘦的脸颊，大约会被不知情的人误认为是哪家的病弱女公子。

“酷暑难耐，壮士可要上来歇一歇？”

她眉眼含笑，一副和善好说话的模样。

管夙沉默半晌，似在犹豫。

“多谢关怀，今日天气尚可，不必了。”

说完就低头避开了视线，加快脚步，往前窜了窜，直到整个人都消失在陆子梧的视野中。

陆子梧眨了眨眼，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不是吧，她怎么感觉这人，有点……避讳她？

她现在这张脸和自己原先的面貌也没什么不同，除了饿得瘦了些，但也不至于像是什么凶神恶煞的鬼怪吧。

回过身时就看见了张余瞪大的双眼，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他……就这样走了？”他压低了声音，“昨夜之事，被他尽收眼底，若是他出卖我们，报与官府，又该如何是好？”

陆子梧放松了身形向后靠去，用青铜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手心，“这大约是最不需要担心的事，他与我们是一路人。”

“啊？”

“嗯，不对。他背上了通缉令，处境应当是比我们还要严峻些的。”

她朝着张余安抚地笑了笑：“放心吧，如今他们自愿帮忙，我们装作不知就是，也不必主动去招惹。”

毕竟是免费劳动力，不用白不用。

再说了，按照她的计划，最迟明日便能抵达古关。

这人估计会在此之前主动来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