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青南在无尽黑暗里往下直落，耳边呼呼的灌风声。头顶的地面裂口合上，连最后一丝亮光都遮挡住。

原以为这一摔又要摔得凄凄惨惨，然而往下落了不知道多久，一双手将她托住，等站稳了才将她轻轻放下来。

司青南在半空坠得头晕眼花，双脚一落地，感觉脚下地面松软而干燥，仿佛是积聚起来的沙土。

她将灯笼提起，往前照了照，看清青年的脸，才道：“多谢多谢。”忽然想起什么，有些着急道：“你怎么跟着跳了下来？万一血童子的老巢在地下的话，实在很危险。”头顶的地面已经完全愈合，惨白的灯笼亮光照亮深长石道，一眼看下去，毫无找到出口的可能。

青年借着一点灯光，按了按石壁，道：“一时没站稳，掉了下来。”

她往四周看了眼，黑漆漆的甬道，空气里传来一阵厚重的血腥气。青年伸出手，轻轻抓住她的手腕，带着她往石道深处走。

这样一来，青年领前一个身位，她一手被拽着，一手提着灯笼，两人一前一后，脚步极静。

司青南忍不住抬头看了眼青年的背影，黑色的马尾间，柔软的缎带轻轻晃荡。

顺着石道一路往前走，走了一刻才隐约见到一点光，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厅堂。

石厅里空荡荡，借着灯笼的光亮，石壁和沙土上都蔓延着一层斑驳陈旧的血迹。厅中立着一个方方正正的东西，正是那个红色功德箱。

功德箱静静立在原地。

司青南看着那个功德箱，箱子上冒着一点蒸腾烟气，仿佛吞吐人间香火。她刚准备开口，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

她的手腕一直被青年握着，然而无论是她还是青年，似乎都无比习惯这个姿态。

司青南赶紧小心翼翼收回手，青年微微笑了一声，只说：“小心。”

她往功德箱处走了几步，青年顿住脚步，她回头看了一眼。青年忽地伸出手，在角落猛地一抓，伴随着一道银光，直接抓出来一团影子。

那团影子被他啪一声摔在地面上，发出一声哎呦呦惨叫，半晌没动弹。

司青南将灯笼往前递了递，借着灯光，才看见是个二十岁出头的男人。长得细皮嫩肉，眼神干干净净，穿着一身锦缎的衣服，一看就是个连粗活都没干过的好人家的小公子。

几个人大眼瞪小眼看了片刻，对方才慌张地站起来，匆匆行礼，道：“你好你好。”

他整个人都在黑暗里，只有一张脸被灯光照亮，看起来干干净净的书呆子模样。

看着眼前两个人毫无动静，小公子又往后退了半步，声音都瑟缩起来，道：“请问请问两位……”

看他们不像坏人，才大着胆子道：“你们是不是从外面掉下来的？最近隔三差五会掉人进来……”

他一个人嘀嘀咕咕，声音压得又低，在石壁里嗡嗡地回响。听了半天，司青南才明白他的意思。

这贵公子不知是哪家的小少爷，在望江县扑腾一脚掉了下来，夜夜和一个大肉瘤作伴。最近天上往下掉各类妖怪更加频繁，更多的是才走到功德箱旁边，就又被吃掉。

他一边猫着腰前行，一边低声道：“本来他们掉下来还能走动，然而一下来看到功德箱，就要去翻里面的东西。结果全都被吃了个精光。”

“有几个没去翻功德箱的，我就带他们走小路，往里面一直走，有个通道……”

司青南看了眼青年，两人都没说话。小公子看着他们，又慌张起来。司青南看着他的背影，提着灯笼，慢慢地跟在后面。

他们顺着厅堂的石壁往里面走，走到某个方位后，小公子按了按石壁，拨开石壁上的杂草，出现一个半人多高的石洞。

几个人身子一弯，进了石洞。小公子又将杂草遮掩起来。穿进了石洞以后，是个四四方方的石室，与别处相比，倒是非常干净，就连血斑都少了。

这处的石室没有顶。抬头往上看，是个极长的甬道，能够看见一块方方正正的蓝天。

天上高悬个月亮，恰好嵌在通道正中间。

布局狭窄而古怪，司青南忍不住抬头多看了几眼。然而四处石壁光滑，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就算要往外爬，难度也未免太大。

小公子看见她的神情，忍不住指着天空道：“这里的布局很好吧，刚好能够看见天上的月亮，我很喜欢的。”

司青南看着他，点了点头。几个人又都不说话，石室陷入古怪的沉默。

小公子看着他们，忍不住倒退了几步。

石室内本就狭窄，他这一退，把司青南逼退了几步，和青年并排站到一起，衣袖贴着衣袖。

她忍不住抬头看了眼青年，借着手里的灯光，隐约看见他耳垂上嵌着的两个细细木枝。

青年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低头垂首看着她，笑了笑。

小公子看着他们，大着胆子，道：“你们出去吧，从这里离开就能回地面。你们应该会武功吧……”

司青南看着他，神色有些复杂，道：“小公子，你不和我们一并回去吗？”

小公子愣了愣，又往石壁上退了半步，背部和石壁紧紧贴着。

青年忽然道：“二城主。你还记得名字吗？”

小公子的脸色瞬间白了白，急欲往后走。

青年一把抓住他的脖颈，直接将他拽了过来。手间寒芒闪过的一瞬，石室传来一阵阵轰隆隆响声，无数碎石噼里啪啦掉下来，石室瞬间炸开一半空间，顿时宽敞起来。

小公子被嘭一声砸在地上，脸色慢慢恢复平静，用两个手臂支撑自己抬起身子。

他眼神安安静静，道：“我确实想放你们出去的，何必问一些不相干的问题呢？”

青年看着他，又道：“大城主。”

司青南往周围看了一眼，并没有看到更多的人影，也没有看到血色的肉球。

小公子坐在地上，看着他们，艰难地笑了笑，声音却有些傲慢，道：“你想杀了我吗？”

青年弯下腰，扼住他的喉咙，直接将他甩在地上。后背处衣服咔一声撕裂，整个后背都露出来，细嫩皮肉上，长着大片凹凸不平的血色肉球，几乎挂垂在身上。

那些肉球在他后背起起伏伏，忽隐忽现，仿佛极力挣扎着要脱体而出。

看到这幅景象，哪怕早已猜出这人有些古怪，司青南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那些血瘤挂在他的后背，不停挣扎，仿佛随时会把他撕裂成两半。

青年静静看着他，道：“我听说望江县两位城主。无论大城主还是二城主，都是你。”

小公子看着他，慢慢地笑了起来，道：“很多事情我不记得。”他的眼神干干净净，像是在说什么很寻常的事情，又指了指自己，道：“这么多年，它一直在我的身体里，可是过了这么久，我已经快要压不住它了。”

司青南忍不住看了眼青年，觉得有些不忍。青年摇了摇头，道：“他死不了。”

小公子听到这句话，脸色顿时惨败，他看着青年，道：“很多年以前，它吃了我，后来我也吃了它。我们两个变成了一个东西，他把我的记忆也吃了，我知道，再这么下去，早晚有一天我会彻底变成一个怪物。我一直在等一个机会，然而掉下来的人和妖怪都那么多，却没有一个能够真正杀得了我。”

司青南看着他，叹道：“这么多年，你一直在……求死吗？”

小公子忽然垂下头，声音无比艰涩，“算是吧，我知道我是要死的，我不记得很多事情，但是一直有个声音告诉我，我是应该去死的。”

说着，他忽地拔出腰间匕首，用力捅向胸膛。司青南猛地上前半步，被青年一把拦下。

小公子出手极快，显然是下了死手，然而匕首在胸前一寸再也下不去，身体里仿佛有两股力量在抗衡，匕首也开始疯狂颤抖摇晃。

血色的肉球在他身体上挣扎，瞬间暴涨起来，一瞬间占满了整个背部。他皮肤撕裂，浑身蜷曲，匕首啪一声掉落在地上。整个人都在沙地上翻滚惨叫。

“走——它要——它要出来了！”

他背部的肉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生长。司青南想要扶他，又不知如何帮他。青年忽地往前走了几步。

他看着眼前的小公子，伸出右手，在掌心割出一道伤口，而后按住他的头心。

血水顺着经脉被吸收，小公子颤抖挣扎，背部得肉球慢慢萎缩下去，整个人团在地上。

青年往后退了几步，道：“我压不住它太久。你要早作决断。”

司青南听着他的话，脸色变幻了一下。

“早作决断”的意思，放在眼下，应该就是“请你趁着现在主动去死”的意思吧……

声音平平淡淡，小公子的脸色更加惨白。

小公子颤抖着手去拿匕首，拿到手的瞬间仿佛被烫伤一般，又猛地缩回手。他忽地看向司青南，往前爬了几步，道：“我知道你不是阳间的人，我已经是个怪物，我愿意和你回酆都，然而……我总觉得……我忘记了很重要的事情。”

他看着司青南，认真恳求道：“我听闻酆都有唤醒人记忆的方法，你帮我，我把阴魂送给你。”

小八倒吸了一口凉气。

司青南看着他，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捉拿一个血童子的阴魂，能够直接让她摆脱酆都小仙的身份。

这个诱惑不能不说不大，尤其直接奉送上门的阴魂，甚至不需要自己再动手。

青年抬了抬眼，道：“你想要的，未免有些多。”

小公子古怪地笑了起来，道：“我本不该讨价还价的，但是……你杀不了我。如果我没猜错，你不能杀人类吧，然而现在……我到底是个人，还是个妖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