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硬，冰冷。

以及——死寂。

这就是当晚里德尔家餐桌上的战况。

塞西莉娅给小汤拿了三明治，带他洗漱过换好衣服提前上床，临走前给他留下几本故事书和一盘蔓越莓黄油饼干配牛奶。

她帮他盖好被子，摸摸头发，小心地背上门。怀抱视死如归的决心，走上里德尔家的餐桌。

金属餐具的碰撞声是兵器的交锋，红酒瓶倒出的鲜红血液涂抹嘴唇，切割食物的动作，都像在互相分尸。

不知是谁先结束了用餐，只听先一声餐具放在桌上的声音，随即剩下三声依次响起，不分上下地宣告了结束。

塞西莉娅深呼吸一口气，该来的终于来了。

“所以说，”突兀的人声在空旷的餐厅响起，里德尔先生冰冷地说：“这就是那个女人的孩子。”

里德尔夫人皱了皱眉，狠狠地用眼神杀着塞西莉娅，“居然把私生子，还是这种上不得门面的私生子带回家来……塞西莉娅，你想干什么！”

如果说在场有谁心情不错，就是汤姆，他一手托腮趴在桌子上，好整以暇地拿余光瞥着塞西莉娅。

塞西莉娅双手放在腿上，轻声道：“我很抱歉做这件事之前没有通知你们，我承认我有些着急。但事实上，无论你们允许与否，我都会这么做。”

她声音微微响亮，她仿佛借此获得某种勇气，更加坚定地说：“我向你们保证，这件事是绝对正确的，他是个好孩子，爸，您看到了——他和汤姆一模一样，乖巧地令人心疼，而且他是无辜的——”

“正因为如此，才显得可怕，”里德尔先生打断她，严厉地说：“他才几岁，在那种地方长大，我不相信他内心有多善良。他表现的越是乖巧礼貌，就代表他越在掩盖自己内心的邪恶。”

他一语道中事情真相，犀利的目光像老鹰一样，锁定住塞西莉娅，她意识到自己的勇气在褪去，定了定神，一鼓作气说：“就算是这样，那也代表他很早熟且懂事，没人天生就有正邪之分，他需要教导和指引，像所有人那样。何况，因为他的表现优秀而指责他，这是不合适的。”

里德尔先生嘲讽地笑了，“他是女巫的孩子，我们正常人为什么要和他谈我们的规则？”

“他不只是女巫的孩子，他是我的——我和汤姆的——我们的孩子，女巫已经死了，她没来得及教过他一丝一毫，他现在是我们的孩子。”

“天啊，我亲爱的，”里德尔夫人眉头紧蹙，“你应该和丈夫拥有一个健康可爱的孩子，而不是一个可怕的巫师。我想你有点焦虑了，但你还年轻。听我说，我建议你要一个自己的孩子，那样可能更能让你收心——”

“妈！谢谢您的好意，但您可能理解错了，无论我有没有孩子，我的态度都不会改变，因为他同样是我的孩子！”

“塞西莉娅，你难道也被巫师控制了！”

里德尔先生右手拍上桌子，他狠狠瞪着塞西莉娅，有一瞬间他好像打算站起来，“他跟我的儿子没有任何关系！跟你也没有任何关系！我们从来没想过要他，他怎么样都好，在孤儿院也好，死了也好，不，最好死了！”

塞西莉娅双手撑着桌子起身，脸涨的通红，“我不能认同，先生。我完全想不通他做错了什么，要经受这么大的恶意，大不了我带他走，不需要你们操心，如何！”

“你发什么疯！结婚没几天就离婚，还带着一个不是自己的小孩，这像什么样子！”里德尔先生脸色铁青，他站在桌子旁，手抓住桌子边缘，指节吱吱作响。

“我看你只有可能是被骗了！我早知道跟巫师扯上不会好事情！是我，是我反应太迟钝了，我应该一看到他便意识到他的身份，我当时就应该杀了那个小兔崽子！也不会造成今天的情况！”

“里德尔先生，我不理解——”

“因！为！他！是！女！巫！的！孩！子！”里德尔先生彻底抛弃他的修养，汗水顺着他的脸流进领子，眼睛布满血丝，表情恐怖得像是狰狞魔鬼。

“从来没有人想要他！他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我们家没有出过这个人！他不配出现在这里，让他给我滚出去，否则我亲手掐死他！”

时间似乎随着话音落下而静止，又或者他们静止了，没有人动，没有人说话。什么恐怖的东西在压抑中增长，塞西莉娅没来由地开始颤抖，听见自己牙齿碰撞的声音。

仿佛雷鸣在耳边炸响，桌子腿同一时刻断裂，桌板砸在大理石地板上，餐具随之飞起，噼里啪啦地接二连三掉落碎裂，巨大的窗户被狂风吹开，危险地拍打着墙壁。

里德尔夫人尖叫一声，里德尔先生条件反射地弹开一步，仆人冲了进来。

然而没有人比汤姆反应更快，他几乎在餐具碎裂的同一时刻，已经跑到门口。塞西莉娅想也不想便追了上去，他跑得太快，她费劲全力奔跑时，甚至来不及叫他。

即使这样，当她光脚跑到楼上时，他正拽着小汤头发，将他从床上摔到地上。

塞西莉娅冲过去拽住他的胳膊，被他一把甩开，她猝不及防地双膝跪倒，看着他扬起手臂，旋即响亮得打在小汤脸上。

小汤身子一歪，几乎整个趴在地上，他抬起头，鼻血沾在脸上衬得皮肤更加苍白，漆黑眼眸透过略长的头发盯着他的父亲。

那是赤裸裸的孤儿的眼神，怨毒，阴狠，残暴，和自然界中为了自己殊死拼杀的野兽同类，从不依靠或相信任何人，自私自利，嗜血而残忍。

塞西莉娅毫不怀疑，假如他再强大几分，一定会站起来弑父。

汤姆再度扬起手，却迟迟没有落下，她抓住机会，手脚并用地过去抱住小汤，她想把他转过脸，擦擦脸上的血，要么紧紧搂在怀里。

小汤没动，甚至没有看他，他的世界此刻只剩下眼前的男人，用杀人般的眼神死死锁定汤姆。

她又一次感觉寒意爬上自己的脊梁骨。

猛地转头，果然看到汤姆眼里流露出惊恐，脸色比小汤好不到哪去举起的手肉眼可见地剧烈颤抖，渐渐蔓延到整个身体，尽管如此，他还是保持着这个动作一动不动。

塞西莉娅陡然醒悟，抓住小汤的肩膀，狠命把他扭向自己，严厉又温柔地叫道：“小汤——”

汤姆身子朝后，仰面跌坐在地上，额上冷汗岑岑，惊魂未定地喘着气。

提着的心暂时坠下，她抱住小汤，自以为温和地说：“刚刚楼下的事，是你……”

她话没说完，小汤尖声打断她，“不是我！不是！”

“撒谎！”

汤姆站起身子眯了眯眼，看向小汤仍带着警惕的神色，但过度的愤怒似乎让他变得一时勇敢无畏，他忍无可忍地说：“我疯了才会允许你回来！你现在还打算做什么，你这怪物，该死的杂种，离开我的家人！”

于是，貌似什么都玩完了。

小汤挣脱她的牵制，动作粗鲁地甩开她，在她试探着伸手时用力打掉她的手。

他站在原地，双手紧紧抓着衣服的下摆，简直要把衣服撕烂，精致的面孔渐渐扭曲。

他尖叫道：“别碰我！你别过来！我知道，我知道你们是一伙的，你们想的都是一样的！去死！去死！不准过来！”

又是那该死的，令人战栗的恐惧。

房间分明窗户禁闭，此刻却狂风大作，无形的龙卷风凭空形成，并且来势汹汹。

屋子里的所有器具被席卷而起，在空中速度惊人地飞过，有些砸在墙壁上变作危险的锋利碎片，碎裂声像爆竹般不绝于耳。

在漫天飞行物中，塞西莉娅努力睁开一条小缝，但依旧看不见任何东西，她趴在地上，凭着直觉狼狈地摸索着。

她声嘶力竭地呼喊道：“小汤！你冷静点——我没有想抛弃你！冷静一下，好好说话！”

风吞噬了她的呼声，将她的声音撕成碎片，连她自己都听不见。

“噼啪！”

什么东西在她的耳边碎裂，脸上划过微弱的寒意，塞西莉娅执拗地叫道：“我答应过你的事，我不会反悔！你冷静点！冷静点我带你走好吗！停下——”

她叫的那么大声，她觉得自己的肺像个吹到极限的气球，可她不在乎，她相信他听得见，而他只要能听见一丝，她就会继续喊。

身子突然悬空，眩晕伴随失重感袭来，她看着自己脱离了地面，一股大力牵扯着她的腰腹，将她拽得远远的。

她双脚在空中踢蹬，双手挥舞着，她还在交换，拼命挣扎。

世界仿佛在离她远去，接着在她眼前关上了门。

汤姆正抱着她的腰，就是刚刚，他把她拎出房间，果断地闭上房门，发出一声巨响。

而她嘶哑的喉咙再也发不出声音。

任由汤姆就这么拎着她走进书房，拎着她关上房门，手松开，她双腿一软，终究无法支撑身体，像个破旧的棉花娃娃，软绵绵地倒下。

破碎的裙子，凌乱的头发，以及脸上的伤痕，这些都没让她脸上浮现什么表情。

她静静地垂下眼眸，金色的睫毛遮住她的眼眸。

她此时满脑子都是房门即将关上那刻，小汤冷冷地站在最深处的阴影里，眼睛红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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