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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二十五章】何以问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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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那三藏困于石匣中,心焦不已,更是昏了过去。虽是口眼难开,耳畔倒清明。一时伸手触身下石匣,却觉柔软。头下枕席,倒也不寒凉。他正惊疑,便闻个声音道:“少夫人这般,倒是个有孕之相。”

三藏昏昏沉沉,自帐中惊坐。却闻悟空声音道:“此言当真?”那大夫面露喜色,自不知帐后乃是个公子。只当是陈家的少夫人,成亲八年余,诸弟妹相继而生,他却至今有娠。乃曰:“万千之喜,焉有假哉。且待老朽开保胎药方来!”悟空只得塞了纹银,瞧他喜滋滋离去。三藏在那厢听了,又惊又怕,掀开罗帐便叫:“悟空!”一睁眼,仍在那漆黑石匣中。

三藏吁嗟,汗出涔涔。把那梦思前想后,琢磨几番,暗道:“莫不是在庄里,听了八戒言语,我倒入了心?”他自认这一路行来,虽待悟空不同,亦以当日之故,亲厚有加。而心底仍明,此乃二人缘分,待缘尽时,自然消磨凡心。

这般思量,又否认道:“我和尚是他三拜九叩,与他摩顶受戒的师父。皆因性命攸关之故,缠在一处。来日我尘劫尽,万事皆休。何以动此念?”又扪手背及肌肤,大抵方才掐得狠了,斯须胀痛。反醒神数分,窃叹道:“果是近日解怠,未尝勉励其身。我一男子,纵当日梦中,曾与他拜天地,又岂能有儿女之缘?”开解一番,长叹罢,便觉心怀疏解。可一梦方醒,仍不见几个弟子踪影。那师父挫得牙响,哏了一声道:

“自恨江流命有愆,生时多少水灾缠。

出娘胎腹淘波浪,拜佛西天堕渺渊。

前遇黑河身有难,今逢冰解命归泉。

不知徒弟能来否,可得真经返故园?”

正嘤嘤哭泣,忽闻行者道:“师父莫恨水灾,《经》云:‘土乃五行之母,水乃五行之源。无土不生,无水不长。’老孙来了!”三藏闻得道:“徒弟啊,救我耶!”行者道:“你身上可好?可觉得冷?腿却疼麽?”三藏道:“徒弟,皮肉之痛我且可勉强忍得。但吾身冷,想是旧时那病害的!”行者道:“你且放心,待我们擒住妖精,管教你脱难。”三藏道:“快些儿下手!再停一日,足足闷杀我也!”行者道:“没事没事!我去也!”

那行者别了师父,乃自门外唤八戒沙僧道:“你两个快早挑战,让老孙先出水面。若擒之则擒,不擒则佯输,引之出水,待我打他。”八戒沙僧,抖擞精神,突至门前,便与那灵感大王索战。

你道八戒沙僧两个神将,行者何惧他败阵?盖此战术二字者,最言天时地利人之和。二人索战于妖怪水府,地利已不利。况昔日妖孽慌忙逃窜,亦未曾真交手。未知其本事如何,故亦未必有人和也。果然,他三人水底斗经两个时辰,不分胜败。猪八戒料道不可赢他,对沙僧使了眼色,二人诈败佯输,各拖兵器,回头就走。

那怪赶上来,才出头,被行者喝道:“看棍!”那妖邪闪身躲过,使铜锤急架相还。一个在河边涌浪,一个在岸上施威。搭上手未经三合,那妖遮架不住,打个花,又淬于水里,便闭门不出,遂此风平浪息。

沙僧道:“怪物闭宅门,不复出见,二哥打破门扇看时,俱令土石迭住。大哥看如何是好?”行者道:“似这般却也无法可治。我上普陀岩拜问菩萨,看这妖怪是那里出身,姓甚名谁。却来此擒怪救师。”八戒笑道:“哥啊,这等干,只是忒费事。你又晓得那老和尚不禁闷,他此刻在那个水里,若冷着了,便又是一番折腾,担搁了时辰了。”行者听他此刻还这般捻酸,却念其先前打头阵之功,不好计较。便道:“管你不费事,不担搁!我去就来!”

却说那大圣,急纵祥光,避开河口,径赴南海,那里消半个时辰,径至普陀崖上。但见二十四路诸天与守山大神、木叉行者、善财童子、捧珠龙女,俱前迎礼。岂意菩萨此刻不坐莲台,但入竹林观玩。那大圣性急,久待不见,便就闯入。噫!你看那救苦救难观世音,亦不梳妆。散挽一窝青丝,亦不用环佩缨络。只着贴身小袄,束一条锦裙。□□双足,正在那里削竹皮哩!

行者见了,忍不住厉声高叫道:“菩萨,弟子孙悟空志心朝礼。”菩萨教:“外面俟候。”行者叩头道:“菩萨,我师父有难,特来拜问通天河妖怪根源,实等不得!”菩萨道:“你这猴儿,忒个性急!且出去,待我出来。”行者道:“菩萨倒嫌我性急,那唐僧何等样的身子,菩萨还不晓得?若再挨一日,便不闷杀了,也冻碎了骨头哩!”

菩萨道:“我只当你素来洒脱,是个好汉,竟真个难缠。那唐僧自有你一点真气护着,却不妨事。”行者坐在莲池边,折个菡萏玩耍,口里道:“菩萨说得忒轻巧,忒便宜。他那回逢水,不闹一场寒病?长久下去,倒教他觉得老孙是个趁人之危的淫恶亡赖,哄他失了身哩!”

行者言已至此,心生一问,便竟脱口而出:“菩萨与我个准话,那金蝉子是因何被贬了?今既钦定其取经,何复以尘世累之?”菩萨反问:“汝以为如何?”行者默然片刻,笑曰:“若要我说,便先请菩萨恕我不敬之罪。”菩萨道:“汝自说。”那行者将菡萏一丢,道:“要弟子说来——”行者轻叹,这若言出,恐又一五行山不止。复揖笑曰:“恐非……为排异己,斩草除根。”

“大胆!”菩萨果变颜色,行者自知头上有紧箍儿,言破实无底气。而今偏生莽撞,即欲破釜问底。行者道:“纵老孙曾经也是个胆包身,可而今我恩师生死都在佛门怒目低眉间,安敢大胆?我亦不是木石之心,那样一个人在跟前,又生出那般事端。菩萨安敢放逸?是欲以他束我,或以失德束他?”

那菩萨听罢,怒极反笑,却再不言语。行者见此,也不敢强,只得走出竹林。没个奈何,又等在外头。菩萨见其行,叹曰:“诸多劫难,避无可避矣!”

那行者坐石栏上,心急心焦,亦不知菩萨作何想故。他虽也偶尔莽撞,断不是将自家生死也置之度外之人。昔初遇三藏,蒙他解脱,五百年苦难顿作烟消,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那人以紧箍困他,一时忿怒,险致金箍棒取他性命。纵寻白马,归来师门,而后亦是处处呵护。如今不由得想,那三藏待他可有畏惧之心?然他似全不见较,又如不畏行者。

那即日萌芽之恨,足矣教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无备之下,命而归九泉矣。那他当日委身,究竟是真信了自家言语,还是待他有畏惧之心?行者再三相问祁汜,以别法可治,祁汜又以真言相告否?佛与菩萨所赐尘缘,诸神视而不见,这世间岂有“不负如来不负卿”的美事?若等价而估,此又何也?三藏步步有难,处处该灾。他从前亦道,保其身在命在已不易,替不得半分苦也。而今却巴不得,苦楚皆在己身,好过昼夜提心吊胆,不知妖魔力多,皆夺他作口中食。

行者叹息一声,忽觉荒唐。一如菩萨言,他昔年何等洒脱,怎如今瞻前顾后,诸多牵扯。

未几,但见菩萨手提紫竹篮儿,出林来,道:“悟空,我与你救唐僧去。”行者慌忙跪下道:“弟子不敢催促,且请菩萨着衣登座。”菩萨道:“不消着衣,就此去也。”那菩萨撇下诸天,纵祥云腾空而去,孙大圣只得相随。

却说那灵感大王,本是菩萨那莲花池养大的金鱼,因日听讲,竟亦成就。修日尚短,未能毕成其身,更不言长生之术。闻凡有童男童女延年益寿之法,趁潮涨时,逃下界来。菩萨今游园中,不见其来参拜,掐指一算,乃知其畜此间作乱,故编竹篮以收之。

你看他解下一根束袄的丝绦,将篮儿拴定,提着丝绦,半踏云彩,抛在河中,往上溜头扯着,口念颂子道:“死的去,活的住,死的去,活的住!”念了七遍,提起篮儿,但见那篮里亮灼灼一尾金鱼,还斩眼动鳞。菩萨叫: “悟空,快下水救你师父耶。”

行者道:“这妖孽在此生吃童男童女,折了多少人命哩!可这般一收,陈家庄老小,却又无个倚仗。”菩萨道:“依你之言,却当如何?”行者道:“菩萨,既然如此,且待片时,我等叫陈家庄众信人等,看看菩萨的金面:一则留恩,二来说此收怪之事,好教凡人信心供养。也劳菩萨无边法力,保此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菩萨道:“也罢,你快去叫来。”

那八戒与沙僧,一齐飞跑至庄前,高呼道:“都来看活观音菩萨!都来看活观音菩萨!”一庄老□□女,都向河边,也不顾泥水,都跪在里面,磕头礼拜。内中有善图画者,传下影神,这才是鱼篮观音现身。

行者笑道:“既如此,菩萨不如‘送佛送到西’哩!”菩萨道:“你这猴儿,忒多算计,又要我如何?”行者道:“我师父而今经脉皆全,又不畏水难,却落下个冷病。这取经路已是再辛苦不能,烦菩萨赐个方儿,莫教他个凡人番番受罪。”噫!他心底已有个计较,既与三藏终有缘尽之日,即为佛门颜面,二人亦要受些苦难。这病根留在身上,便是个隐患。一旦教人捉个把柄,不知更须平添多少波折。

菩萨道:“好个泼猴,你倒惯是昔龙宫抢宝的手段,在我一家占足利地哩。行者道:“菩萨顽笑不是?老孙岂有此心,菩萨神通广大,人参果树尚可医治,何以不治他一点病根?”菩萨无奈,便作咒语,拘善财童子至此。童子捧净瓶,奉菩萨。那菩萨便化出一瓶儿,柳枝点一点,装了十滴甘露于内。道:“你给他饮下,自是寒病皆消。”行者连忙拜谢,当时菩萨就归南海。

八戒与沙僧,分开水道,却入后宫,揭开石匣,驮着唐僧,出离波津,与众相见。那陈清兄弟叩头称谢道:“老爷不依小人劝留,致令如此受苦。”三藏道:“既已除根,也保得陈家庄一方安宁。贫僧亦不白困这一遭。”

说话间,却是一秤金与陈关保捧了茶水来。原来陈氏庄众人闻圣僧得救,复请观音佑助。知他断要行路,不肯淹留。诸家备粮银钱,三藏但受斋供,绝不肯收银两。三藏道:“这路上方才消冻,公子与小姐怎来了?”一秤金道:“我与娘亲婶婶,带着兄弟来,再送圣僧一程。借此灵感庙守庙先生的碗盏,烹盏热茶以暖身。”那陈家小娘亦曰:“亏诸圣僧救我女与侄儿性命,我妇道人家,本不好出面拜见。可圣僧以我等遭难,须亲拜诸长老,才好安心!”

行者瞧见关保儿,却蹲身道:“老孙说雪化便有鱼来,怎说?”关保儿雀跃道:“那位好看的娘娘在河里捞了那样大一条鱼,孙长老果然不曾骗我。”众人听罢,皆笑语不绝。

那三藏谢过,与行者、八戒、沙僧皆受汤一盏。行者笑道:“这茶却甘甜,只是色如青褐,倒似药汤一般。”陈老曰:“此乃姜茶也,最消寒气。里头一味糖霜,乃天竺所产,更是暖身。”三藏道:“糖霜何?可与蜜浆相似?”陈老道:“蜜浆常见,此霜不然。外域之物,我亦止得半斤。圣僧远至天竺,又为唐王使,身份贵重。那炮制之法,大可学来。”唐僧听罢,施礼道:“多谢施主指点。”

行者道:“施主,这茶也喝了,如今却还有事累你,快寻一只船儿,送我们过河去也。”那陈清道:“有!有!有!”就教解板打船,众庄客闻得此言,无不喜舍。那个道我买桅篷,这个道我办篙桨,有的说我出绳索,有的说我雇水手。正都在河边上吵闹,忽听得河中间高叫:“孙大圣不要打船,花费人家财物,我送你师徒们过去。”

你道是谁?盖是水府旧主,因妖孽下界,据其邸第,伤其宗族也。幸那妖受降于此,故而这老鼋感怀恩义,肯送以济河。那师父别了陈家庄众人,驾着白鼋,那消一日,行过了八百里通天河界,干手干脚的登岸。

三藏上崖,合手称谢道:“老鼋累你,无物可赠,待我取经回谢你罢。”老鼋道:“不劳师父赐谢。我闻得西天佛祖无灭无生,能知过去未来之事。我在此间,整修行了一千三百馀年,虽然延寿身轻,会说人语,只是难脱本壳。万望老师父到西天与我问佛祖一声,看我几时得脱本壳,可得一个人身。”

三藏响允道:“我问,我问。”那老鼋才淬水中去了。行者遂取怀里玉瓶,递于三藏曰:“师父,此乃菩萨赐的甘露也。可消师父体寒之症,请师父速速饮下。”三藏听得,即忙跪下,朝南礼拜,这才启开甘露饮尽。

师徒们整好行囊,攀鞍上马,找大路,笃志投西。毕竟不知还有甚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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