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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第六十六章】神归心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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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那猴王伏身在三藏怀中,悲不自胜,泣不成声。长老将他抱着,见他那顶上花翎也乱摇。忽忆婆娑幻境里,妙行出世那日,猴王便坐他身侧,隔纱帘一道,紧执他手。同是这般身躯猛颤,彼时陈祎在死生关上,并不曾知他哭成这般。

长老见其痴态,心中苦涩,又间酸楚。五味杂陈,半伤半喜,反品出丝甘甜,乃调笑曰:“为师昔年当你是铜铁铸身,石为心肠。你怎这样不济,徒让我见笑耶?”行者目不转睛看他,泣道:“师父可知也,有泪不轻弹,原是未及伤心处。”

猴王说罢,泪如泉涌,心似被钝刀子拉着。刀不见血,寸寸入肉。他看三藏那神情,凄苦殊甚,欲语犹休。心中不免生疑:“我师父……常是好哭之人,自出于婆娑幻境,老孙便未曾见过他落泪。平日里麻绳束一束,亦是嫌疼。今受了打骂,又不哭不闹。老孙来了,也不见苦相……此为何如?”

转念一想,忽然醒悟道:“他那样高傲的性子,老孙不开口问,他如何肯说来?却是独自个儿煎熬,将身子也熬垮了。今者垂老,弥不可禁。”遂道:“师父,你若委屈,便哭出来。老孙在此,凭师有甚心事,我亦肯一一听之。”

三藏闻他一句“未及伤心处”,不觉勾动情思,再闻其后话,乃渐失笑意。他自有委屈千般,又如何说与悟空听?不过徒增彼此烦恼而已,遂叹曰:“悟空,为师不值得你如此。你从前,欺天罔上,原是死罪。佛祖略施惩戒,又教菩萨点化你,是寄厚望于你……”

行者截住他那话,道:“若非师父救我出山,凭谁厚望所寄,老孙也不过是笼中之鸟,如何振翅?”长老笑曰:“猴儿莫妄语……取经者非陈玄奘,当复有他人。换旁人去,亦能救汝于水火。”

行者却忆从前,他卧枯叶间,闻谷中阵阵马鸣。仰见一素衣僧人,身骑白马。他在山下压了五百余年,沙弥、僧侣,所经者不在少数。菩萨来此点化一遭,那山上也不曾少人行。他偏就一眼认定,这人是他师父。

行者感慨曰:“师父,五行山之下,老孙见你第一眼,便知你是我等的那取经人。你可知之,一朝若定,便更难改。凭他们再派什么取经人来,他待老孙无恩,老孙待他无义。如何结伴西去?又如何共证灵山?”

长老叹道:“悟空不可作此想,你待师心,如师待汝心。执念已重,惟有看破,方可解脱。”行者苦笑一声:“老孙石中孕育,最是顽固不化。此生能得解脱处,唯有师父左右。”

长老闻之,唇齿也颤,半晌不得出声。但觉目中酸胀,扑簌簌落下两滴泪来。行者见之惊起,慌得抱他曰:“师父!师父!你这是怎得?”你道如何?原来那长老竟如同先前一般,泣下浑浊血泪。滴在僧衣上,好似花苞绽开。浓烈血腥气让长老眉心紧蹙,只是方才这一哭,却又好似通了七窍,自口中也漫出些腥甜。

行者大惊失色,此刻唯有一念:“佛祖…佛祖…师父,老孙将你带离此处,再往灵山求救。”长老掣他衣襟,悠悠叹息曰:“佛祖若肯救我,收伏了妖猴,便会遣菩萨来此,汝何故独来?”行者神色少凝,良久乃曰:“老孙急来见师,未尝禀佛祖。”长老又气又笑,道:“你这猴头,素来机灵,今日如何不会说谎?妖猴乃佛祖收伏,何不辞去,便离灵山?”

行者见长老黄皱面上血痕交纵,扯谎却瞒不过,但抱着他身子,叫道:“师父,你快些说来!是谁害你这般?又是谁打了你?”行者拥他单薄脊背,益觉瘦骨棱棱。他自是天塌地陷亦能泰然处之,此刻竟是手足也无处安放——搂得紧些恐他痛,搂得松了又恐他怕。

行者见长老不应,愈急愈心伤,泣道:“你莫不是想舍老孙去,教我不识缘由,抱愧一生么?你这和尚,分明慈悲好善之人,何独于老孙心狠如此?”长老闻之一笑,在行者怀抱中,便觉安稳妥帖。虽金甲冰冷,亦因与他相拥,寒意尽消。长老心道:“我若有语,此刻不言,今生……便再难言耳!”

如此,却强打起精神来。伏在行者怀中,款款道:“你那时,被丁守害了。在我眼前头,魂飞魄散。你一走,妙妙也没了踪影。我昏死过去,再醒来时,便失了泪根。纵失魂落魄,也不得相随而去。父母尚在人间,我若未尽孝道,纵使死了,也得打下无间地狱。我恐我为鬼,也不得见汝,便欲苟活人世……以致出了幻境,亦不曾解此苦果。”

长老喘了喘,又道:“那日,我被荣王困在七仙潭,他施了个妖术,化出一面镜来。撕破我衣裳,我……我所见之,皆是…皆是……”其言及此,正是最伤最痛处,他自知罪重,宁堕无间地狱。偏偏好死不得,番番受人折辱,遂恸哭道:“那镜中所见,皆你我欢好之景……却是枯骨□□,皮肉剥脱。他出言讥讽,我半句不能辩驳。我恨不能……恨不能死了,又何须再受这般羞辱。”

那长老说着,捶胸痛哭。血泪染红大片衣襟,连行者衣袍亦染上赤色。行者闻已,便如三魂七魄已丢。却被三藏泣血之声,掣回思绪。懊悔道:“他许久无泪,原来竟是这般情由……”复见三藏声泪俱下,自家亦忍不住寸断肝肠。但只抱紧了那人,止住了他手。“师父要打便打我,千万莫再作践自家。是老孙害你……是老孙害你……”

那长老哭了这半晌,便如平日呕血一般,虚极伤身。只一声迭一声,唤着“悟空”。稍以行者言语安抚下,平复心绪。待心痛稍缓,乃曰:“我……我在羯霜那国,也并非故意惹你不快。实见荣王与禺魓私会,误认之。他句句嫌厌,字字讥讽。我便觉这一生真是无稽……我本漂泊无依,佛门大抵早以我为耻,连你也不要我……”

长老往行者怀中靠了靠,叹道:“吾以此心,皆与子闻之矣。正是七情未绝,不守戒持之罪。为师今日,是非死不可,否则徒使佛门因我蒙羞。大唐也盼不回钦差,枉费辛劳矣。”

行者听他这一番陈情,抱住了他,苦叹道:“你这蠢和尚……此吾二人之罪,那些人个个欺负到你头上,岂敢讥讽老孙半句?你我既已依菩萨法旨断旧情,此后何曾复有逾矩之处?纵死罪难逃,亦不合遂其自弃。”

长老听了,虽觉有几分痴人说梦,却又因着是他言语,便无比熨贴,反过来提点他:“人只一念贪私,便销刚为柔,塞智为昏,变恩为惨,染洁为污,坏了一生人品。为师昔贪生,始有后祸。此情无悔,此罪当诛。”言讫,思及一事,仰窥其色。见行者金睛含情,点点泪光。踌躇几刻,小声道:“悟空,你许是不知。你每每发怒,我都有些害怕……”

说罢,觉行者身躯战栗,也不顾其他,亦并言曰:“我一介凡夫,实难不畏惧神鬼妖仙。为师非不晓得汝本事,亦非不知汝威名。嫉恶如仇,非恶行也。那强盗,也非甚善者也。可……悟空,世无善恶意,无桃李针芒。结了甚么果子,全然看众生播种了甚么。佛言普度,然地藏王菩萨,何故如今仍未成佛?你我并无能,济天下之恶人。力之所及,惟自家不行恶事。汝天生灵物,为师不忍见汝坠恶道,一叶障目。”长老顿顿须臾,复道:“或者,说些自利之言,换成他人,为师未必肯劝。”

行者见三藏眼中,映着血光。若要旁人看,实是狰狞如鬼魅。行者却觉这凡人之身,脆弱如斯,坚毅如斯,并无半分逊色于神佛。他此生修行,偏从学人言,知人礼起,说到底,又是为些甚么呢?不过因着这天地众生,无数凡俗,乃是生命之源。无论善恶,皆有存在的缘由。

行者忽而了悟,含泪道:“我近日在南海,菩萨所言,亦复如是。老孙见天地之大,又见世间众生。我肯学地藏王菩萨,身在地狱,但知冷暖人心。师父,弟子肯受教,再不与师父于此人命上争是非也。老孙深知师父慈航普渡之心,亦愿为舟楫,纵风狂浪恶,不可转也。”

三藏听他这般真心言语,愈听愈是动容。不知不觉,郁怀疏解。却又闻他说:“老孙悔不该,同师父生嫌隙。我在郁离崖上,陪了妙妙许久。但天地茫茫,半分他的气息亦无。恐是他也怪老孙,伤了他娘亲的心……”

长老听罢,轻声言道:“妙妙不会怨你,他最是亲近你了。他大抵……只是睡得沉了,不知你去看他。”长老忽觉一丝疲倦,暗想:“他不怨你,却怨我耳!我曾不为他求来个轮回恩典,故今日当往黄泉路上,以谢罪耳。”行者见自家勾起了他伤心之事,急忙安慰道:“师父莫多心,妙妙那般爱你,岂会怪你?知君苦楚如此,只会愈发敬你疼你,绝无怨怼。”长老拨了拨手中念珠,喟然叹曰:“无论如何,往事皆不可逆转矣!唯来者可追,不可废也。”

长老使尽力气,靠行者怀中,再难起身。勉力抬手,取出枕边包袱,开之,则见虎皮裙与一僧衣相叠。翻了翻,便有牒书折子,陈列齐整。行者见之,知其有事交代,忙拭去泪痕,正色曰:“师父有言便说,老孙定全力以赴。”

长老默然须臾,不知所思,却道:“为师此生,无有多余心愿。止此取经大业,废其半途,为师真个死不瞑目。及为师去,金蝉长老若归来,汝须尽心扶持。若金蝉因我损神魂,不可归位。须此一纸书,归付唐王。教他别遣取经者,汝亦悉心护送,方得雪吾二人之罪,不累你千载修行之身也。”行者静坐,难得不出言以驳斥,心道:“他今尽说甚么金蝉长老,定然有因。许是荣王多事,亦将前尘尽数与他说了。老孙……老孙先应了他罢!”

长老见其默许,又曰:“第二件事,便是这本折子书。书上所记,乃你我师徒一路所历也。异域风俗,路程几何,尽书其册。汝当续写之,以归长安。洪福寺有僧名辩机,乃你师兄也。虽不及你兄弟各有神通,可于凡人之中,亦为翘楚。他可助你整理此书,亦识得天竺文字,可堪大用。”长老言及此,尚未忘叮嘱:“那辩机,他是为师养大的,你若肯多加照拂几分……”行者曰:“既是这等亲缘,老孙心中有数。”

长老涕泗横集,极尽气力,但与行者相拥:“既如此,你千万莫嫌我多事,为师更有后事,你无论如何要应允。”行者应了声,复闻之曰:“荣王……你交由玉帝处分,或押送国中,让陛下王后处置。只一点,万万不可…不可令他,死于你们兄弟之手。”

行者疑道:“这是为何?”长老羞愧不敢言,只与行者道:“他变成这般恶徒,却与为师有些干系。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菩萨当日教我历尘劫,亦与他息息相关。此事为师一时说不清……”行者听他声气愈发微弱,忙道:“师父不必解释得那样清楚,你不要老孙杀他,老孙不杀便是。”

长老听了,这才算安心。倚于行者怀中,默然久之。半梦半醒之间,却忍不住问他:“你怪我么?”行者问:“甚么?”长老嗫嗫道:“我如今已是将死之身,可我交代你的事……却件件不与你相干。你可怪我么?你心里若介意,其实不必应我。”

行者心中一痛,拉住他手,却道:“师父,你今日总同我提那金蝉长老。那你可知,我与你一样,不过是他摒弃人间的心肺。子之身,我之存也。若无卿者,心肺何所依托?我不为金蝉长老而生,从始至终,皆因你而生。你我身心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的事,亦件件与我相干。”

长老愣了许久,哭笑不得,掩面轻泣曰:“你怎就生了这样巧的嘴,你昔日哄得我命也丢了,如今还不放过我。”行者抵其额而叹曰:“老孙所言,一字一句,都是真心。真心之言,未尝与欺诳相干。”长老未尝想到,至今尚得他如此爱重。忽此时了悟,为何方才,行者会说自家悔了昔日诸事。正是个,情深不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江湖。

长老将念珠缠腕,但相对默然。半晌,闻长老问曰:“悟空,那禺魓……如何处置了?”毕竟不知行者如何与长老言明前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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