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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第七十章】别鹤离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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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表行者跌落碗盏,破门而入,果见那长老将一根琴弦挂在梁上,踢翻圆杌,自缢而死。你道如何?原来三藏与行者互诉衷肠时分,已存了必死之念,自知因果难逃,一心自戕谢罪。奈何行者素来机敏,行事又且谨慎。三藏欺隐不过,亦只得随机应变。

恰白日里抚琴之时,长老被断弦伤了手指,不禁暗暗留意:“寻常琴弦,不过蚕丝制成,安得如此利害?”长老生疑,且留心看之。却见那琴弦乃荣王特制,的确非同寻常。天蚕之丝,已是珍绝,况蚕丝之中,又杂以铜丝。故音色清冽,更胜其他。

长老暗忖曰:“我与悟空这桩事,说到底,终是不守戒律之罪。今为此,折了妙行一条性命,已令我痛彻心扉,寝食难安。若我复苟活于世,岂不带累我几个徒弟?纵吾师徒来日到了灵山,亦须与满天诸佛一个交代。我与悟空受惩戒,乃是罪有应得……可,可悟能悟净,有我这等师门,怕是一生抬头不起。佛门至上佛法,又岂能轻传于我手?恐负我大唐天子,一片诚心。”

恰此时,那行者轻握他手,一如当初秋夜借宿之时。长老心头一片温热,却又滋惹出一丝愧意:“悟空破戒,分明为救我……我当日只说石猴无情,若尘劫应在他身,便不必亏欠他真心。可万物有灵,他又何尝不是血肉之躯?我欠了他的情,拼了性命也还不尽……”

那长老愁绪满怀,弥所未释。趁那行者为他备水沐浴之时,撤下丝桐上商弦,藏于袖中。用饭之际,叮嘱八戒曰:“悟能,为师今日不慎,失手弄坏了这府上一架丝桐。此乃荣王心爱之物,我心中过意不去……”呆子道:“师父,他害你如此,弄坏他一架琴如何?若是大师兄之性,非纵火烧了他这老巢才罢!”

言毕,却见长老色微变。沙僧于桌下狠踢了八戒一脚,那呆子疼得呲牙咧嘴,忙云:“师父千万莫多心,老猪不是那般意思……”长老叹息一声,举汤饮之,摇首曰:“无妨。”八戒沙僧相顾,不敢言语。昔日,呆子在他二人的事上,多有不称意。是日亦在荣王邸,八戒出口伤人,而为长老所闻,遂大病一场。

他今言语之间,提及行者,本想为长老宽心。此言出口,却恐教长老多心,以为自家暗讽于他。乃懊恨曰:“我师父平日说猴子伶俐,老猪颇不服气,今日却教我犯难:如何他便哄得师父眉开眼笑,老猪这一开口,倒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恐让师父以为,老猪又拿师兄揭他短处。”

而长老此刻,却是别的心思:“我取商弦下来,若悟空见了,必然生疑。不将这琴藏了,定瞒不过他,我当如何?”那呆子见长老愁眉不展,自谓会错了意。真如芒刺在背,坐立难安,忙曰:“不要紧,待老猪将那琴拿将来也。荣王爱乐,此城中处处是乐师。待吃毕了,老猪寻个乐坊,给些银钱,修它一修便罢!”

沙僧亦觉此计妥帖,帮腔道:“师兄此言极是,不过是琴弦断了,料不难修理。”长老见二人未尝防闲,放下心来,笑曰:“如此甚好,待吃罢斋,悟能便走一遭罢。”

那长老平日里耳软,遇上大事,却也是个有主意的。心思既定,哪有退缩之理?你看他收好了琴弦,着八戒将琴带了去,只一如寻常,沐浴更衣。行者虽觉出端倪,安能全晓其意?亦只得守其侧,不敢离半步。

长老透过屏风,见行者身影逆光,罩住自家身躯。不觉闭目,但知周身温热,如被行者拥在怀中。继而拿出琴弦来,却见那弦身因在此浸了水,愈发柔韧。忽然间,一阵疲累涌上心头,教三藏浑身骨节儿也失了力气。只得靠在浴桶中,抬起眼来,一动不动地望着行者的影子,暗想:“有些儿话,我这辈子都不能同你说了。可你都知道的,对么……”

长老眼眶一热,便见血泪滴入水中,如朵朵红莲,顷刻绽开。“我这一生,入了红尘,却因红尘多难,生来便受骨肉分离之苦。入了佛门,佛门虽庇佑我一时,却也有同门容我不得,嫌我是个身世不明的祸根。身居官场,总领诸僧。亦须见人三分笑,哪似个禅宗修行人?而后一心西去,菩萨却道我尘缘未了,须历经世事,致远求真……而今想来,我在哪里,都是这般,名不正,言不顺……”

三藏这般想着,忽觉一丝冷意。不辨寒于心,犹寒于体。正是时,行者在外,以指摹画他屏风上的身影。三藏忽而感叹,于他二人而言,彼此皆不过暗烛下一抹残影。有影而有光,然这萤火之辉,如何让形影常在,生死何随?

“悟空,悟空……”长老紧闭双目,心绪再难安宁。“只有你……只有你,我这一生不论身处何地,都不曾名正言顺。可婆娑幻境里,我是你拜过高堂,名正言顺的妻……”

长老站起身来,垂眸见自家枯瘠身躯,昔于幻境中得之斯须解脱,终究于现实前一击而溃,徒留满目疮痍。“我又何尝不知道,活下来的那个人,才是最痛苦的。所以在车迟国,我宁死也不肯舍你一人去。这世上若无你…我…我…”

三藏轻叹一声,唤了行者替他更衣。他今一动,便觉身力俱尽,实是有心无力。行者绕到屏风后面,助他穿上衣裳,系衣带的手也抖如筛糠。三藏终于露出些笑意,放任自家半个身子倚在行者怀中,贪恋他可于这人世汲取的最后一丝暖意。

那长老终是忍不住,把着行者臂膀,失声痛哭:“悟空,悟空……你将我忘了罢,你将我忘了罢……”行者眼底悲恸,扶着他身子的手渐渐收紧,任由他哭诉多时。待那哭声渐止,行者忽然开言:“铭心刻骨,如何敢忘?”

行者已料到这人有寻死之心,亦知他诸多打算。却不敢拆穿,只恐说破了,反逼他走上绝路。于是只得这般好言哄慰,盼能打消了他这念头。“老孙初见师父时,你骑在白马上,气度高华,超然物外。旁人看我状貌凶恶,身困石匣,皆鄙慢怀畏。唯你视我与世人无二,唤我声神猴。如此相依相伴,一晃数年。师父在老孙心中,从来是心怀苍生、慈悲好善的佛陀。绝不因时过境迁,有半分更易。”

皆道孙行者心思澈明,乃人间一喜仙。而世间人,谁无哀乐悲喜?他将顽劣、暴戾、迷茫、孤寂,亦并隐于喜字之后。三藏偏抽丝剥茧,逐一击破,教他成了而今的孙行者。

世人早起迟眠不自由,行者悟得透、看得清,尝觉事不关己,自谓得置身于外。他乃心猿,曾一眼便勘破主人公:“老孙贪生而不畏死,师父惮死而未必求生。”今知三藏已无贪生之念,却偏是那灵明心猿仍存侥幸,想留他一留。

长老目送行者取水于外,心头浮现,皆是数年之内,行者化斋而去,自家在原处等他时的情形。日久年深,山高路远,长老常常淡忘,到底是三藏等着远去的徒弟,还是陈祎候着晚归的夫君。行者身影渐与花果山猴王重叠,三藏如梦方醒。婆娑纵幻境,情深始为真。而真心之人,置于虚幻之所,观平生,何等荒唐?

三藏将那一根琴弦,悬于梁上,自言自语道:“二弦属金为商,弦用七十二丝……”他本因父母两情相悦来这世间,而今亦因着这两情相悦,万劫不复。若非要做个抉择,他与悟空,先是师徒之名,后有夫妻之份,理应他来承担这罪孽。

三藏蹴翻圆杌,但见那琴弦纤细,顷刻勒破皮肉,割断咽喉。三藏一双手缓缓垂下,挣扎移时,渐无声息。弥留之际,身侧忽然灼灼佛光,又一朵莲纹绽于长老眉心。金光散去,那莲花层层凋落,一瓣又一瓣,打着旋儿,无声无息落入尘埃。金光逝,窗前灯盏亦灭。三藏衰老之容,忽复如常。眉心只留一点莲蕊,似艳红朱砂。

却说这长老香消玉殒之时,忽觉自家身处莲池正中,手捧莲花一朵。行者立于他眼前,佛衣艳烈如火,眉间金印灼灼,眼底戾气全消,真是个慈眉善目。长老不管不顾,冲上前去,泣曰:“悟空,你莫走……你莫走……”

行者粲然而笑,一如寻常时日,捧着长老粉面,拭去他珠泪点点:“师父忒不济,既已高坐莲台,为何又作此脓包模样?”长老哭道:“为师为谁如此,你全然不知……”行者见他骨瘦如柴,憔悴如斯,竟不敢应对。默然牵了他手,与他并肩,细数池中莲花朵朵。

“六、七、八……”行者的手僵在半空,却道:“第九次了,师父。”行者回身扶住三藏双肩,心疼的声音也发颤,“再有一回,你命魂耗尽矣!世间因缘果报,你我纵是神佛,亦在劫难逃。师父,你放我去罢。”

长老再不能忍,百年摧肝,令此心如迟暮。若至今仍留不住悟空,他这百年浮生,也不过一场笑谈,教他如何承受?“世间无斗战胜佛,何人能收伏琉璃王?汝看此人间生灵涂炭,你当真坐视不理耶?”长老攀其臂,绝不肯放,“你……你也不要为师了么?吾寻汝九世矣,你可知这百年,为师如何煎熬?”

行者拥他在怀,不敢复视,但柔声绐之曰:“老孙应了师父便是,我不去矣。”长老闻之,愈是泪如滚珠,失声恸哭曰:“你骗我,你还骗我……你从前也这般说,说完便走,甚么都不曾留下!”行者喟然而叹,眼看那朵莲华,渐失生机,却道:“若舍老孙一身,能解脱众生,死亦何惧?然如今,师父历经千辛万苦,你我命数亦不可改,老孙有负众生,亦有负师心。”

那长老在行者怀中,但觉他心如擂鼓。纵使九世换这一时尽,三藏亦无怨悔。“悟空,为师已想好了。待第十朵莲开,为师仍要往下界去。若要为师苟活于世,观涂炭生灵,看苍生遭难,实愧旃檀功德佛之名,亦不配做斗战胜佛的师父。只是……只是为师,为师有句话……”

行者忙以一指,抵长老唇边,凝视长老妙目,眼里万分怜惜。他乃是三藏心上生出来的猴儿,知他济世怀,亦知他凡俗意。可行者不肯他说出口,一旦开言,辄为罪重,又增因果。

行者摇了摇头,却将长老一手,放在自家心口,郑重无比道:“君心似我心。”麟德元年,斗战胜佛与琉璃王大战七日,以元神祭,除妖王、平余孽。此一战而旷古绝今,传以为美谈。百年后,旃檀佛坐化于灵山永乐宫,金莲池中,莲开十朵。

你道长老临终所见,是前世否?是未来也?此待后话分解,暂按下不表。且言那行者斩断琴弦,飞身接住长老尸身,袈裟散落,布在长老身下,更映容色如雪,憔悴苍白。行者扑在长老身上,恸哭不止:“傻瓜!傻瓜……你谓欲与我同生死邪,怎半分信义也无?老孙与你说了,今后一切都会好,你如何不信我……如何不信我?”

行者偎在长老心口,运功为他暖着心头一丝余温。手掌触三藏肩头,心更戚戚,而以指尖轻抚长老眉心:“师父,你怎瘦成这样了?”行者掌心所及,那人清瘦如一皮囊罩骨,半分不见昔日之丰姿。

行者小心翼翼将三藏抱起,见他身下袈裟上,莲花片片,此乃元神消散之兆,如何回天?行者轻握他手,运起玄功,滴泪道:“你不是说,自离流沙河,你身冷不似昔时。你不是说,你离了老孙,亦得见世尊、取真经。你何等心高气傲一个人,今却要教老孙见笑么?”

行者轻叹一声,苦笑曰:“你不要老孙了罢,你昔日立誓,若再见我,便堕阿鼻地狱。你说我姓孙,你姓陈,甚师徒情深,甚海誓山盟,你俱不在意。你心之所苦,与我言之便是;若恨谁伤你,亦与我言之便是。为何……为何……”

方销魂黯然之际,八戒沙僧亦入门来,见三藏本命莲花亦凋零,俱心惊恸哭。那呆子捶地哭道:“师父,你如何这般想不开?今我师徒,真散了伙矣!”

毕竟不知那长老如何得救,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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