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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藻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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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底,运送河陇军粮的牛车驼车出了金光门向西驶去,想来太子终于落笔画闻了,唐颂暂时放下心。

日子过得循规蹈矩,廊下就食,晚间吹风,到了亥时提刀背箭上马,开始宵禁巡逻。西城安然太平,行至和善坊时,唐颂遇到了宋白群,上将军带着五名侍卫从她面前经过,催她道:“跟我去趟东城,右街使那面遇到是非了。”

唐颂带着三名彍骑来到东城,东市已经关闭,隔壁平康坊在夜里仍留着万盏灯火,这处烟花柳巷之地的楼阁上栖息着数千双暧昧的眼睛,俯瞰众生,招揽众生。

瓦舍、勾栏、青楼林立于此,一扇窗上印着一抹倩影,吊人胃口,引人遐想。与长安相识一个月,唐颂早已窥尽这风流薮泽的一隅。

长安城名声最响的妓馆名曰“藻阁”,鸨头曲深娇抬手抹一把风韵犹存的鬓,提裙下了高阶,端着雪白胸脯迎了上来,对上宋白群的冷脸,她习惯性地卖笑,举止娇娆,“奴婢有罪,不想惊动了金吾上将军。”

馆侧巷口处,四个年轻公子吐的吐、倒的倒、骂的骂,被左街使们押着扶着,醉态百出。宋白群走近,抬起其中一人的脸看了看,眉头渐锁。

“回上将军,”曲深娇勾唇,轻浮一笑,“几位公子在馆内吃花酒,打茶围,眼见宵禁了还赖着不走,闹着要见咱们馆里的花魁,奴婢这才知道几位公子是宫里的学生,不敢有所隐瞒,只好上报给衙门处置了。”

大秦律法禁止长安各学馆尚未入仕的学生狎妓,而面前四位公子分别是大秦最高学府弘文馆、崇文馆、四门馆内的学生。

宋白群颔首,盯着曲深娇不说话,后者目光躲闪,讨好卖俏:“上将军您说,奴婢可做得对?”

“做得好啊,”宋白群一边说,一边抬手握了腰刀刀柄,冷笑道:“你给我们金吾卫丢了一桩大麻烦。”

曲深娇一怔,觑一眼巷口四位学生,勉强笑道:“奴婢谨遵律法,不管几位公子何种身份,本馆都不敢包庇。”

宋白群看向馆内,质问道:“不知还有无漏网之鱼,不介意金吾卫入馆彻查吧?”

宵禁后,馆内只余下一片灯火通明,其他的客人早已走干净。曲深娇却神色慌张,“回上将军,馆内的姑娘们该歇着了,大人们入内搜查恐有不便。”

金吾卫翊府中郎将陈宵意在一旁开口,呛声道:“刚刚还口口声声清规戒律,当下怎么又要妨碍公务?让你馆内的姑娘衣裳都穿戴齐整,金吾卫一寸皮肉都伤不着她们!你敢拦金吾卫执法?”

曲深娇忙道,“奴婢不敢……”

正当此时,藻阁一扇侧窗突地打开,一人跳下窗台落入巷中,踉踉跄跄地往前跑,对面巷口处有人接应,驾着一辆马车赶近,此人跳步钻近马车里,消失在了众人视野内。

随着宋白群一声令下“追!”,金吾侍卫和街使们一瞬间散开进行追捕。唐颂抄了近道,驾马驰进了巷中,行至大道后她抽鞭加快马步紧跟那辆马车不放。

“停下!”

她的马身与马车并行时,唐颂喝道。

马夫慌张瞥她一眼,没有丝毫要停的意思,反倒喝马加快逃跑的速度。唐颂喝止马步,摘下肩背上的弓,瞄准马车车轮奋力张开弓弦,一拉一放之间,箭杆疾速追出钻入车轮的空隙当中。

马车轨迹开始混乱,左右癫狂着撞向了一旁的街坊店铺,车夫赶紧叫停马,稳住了马车。金吾侍卫从四面八方围拢上前,与此同时,街道正前方出现了另一队人马。

京兆府法曹参军事何胥带领十八位府兵走近,向宋白群拱手道:“宋上将,听闻宵禁后有人在平康坊狎妓,卑职特来缉拿。”

隶属于金吾卫的左右街使负责巡查长安各处亥时以后的宵禁情况,如遇不法之徒,则需移交给京兆府问责,法曹参军事执掌司法,何胥的出现合情合理。

“何参军真乃及时雨”,宋白群下巴指指马车示意,“人就在里面。”

何胥下马后,提刀追问:“车内何人?胆敢宵禁后狎妓,速速下车认罪!”

车厢内一片寂静,车内车外僵持片刻后车帘被挑了起来,走下一人。

何胥看清他的脸,暗道不妙,当即收回腰刀,落下一膝跪地行礼,“京兆府法曹参军事叩见恭王殿下,殿下金安!”

宋白群也下马落膝,“卑职见过恭王殿下。”

由他们俩人率领,众侍卫、府兵也一同行礼:“卑职等见过恭王殿下,殿下金安!”

恭王,皇嗣中齿序为五,顺永帝的第五子。他乘坐的那辆马车样式寻常,并非王府马车的规格,所以众人始料不及,恭王竟然在平康坊狎妓而且还是宵禁后,被戳穿时甚至跳窗而逃。

唐颂下马后一手撑地,俯肩看向膝下的青石砖条,缝隙中蔓生的苔藓染脏了她的手指。四围愈发冷寂,恭王终于开口:“何参军、宋上将要缉拿本王?”

何、宋两人压颈,摆低姿态,齐声道:“卑职不敢,恕卑职失礼。”

“还追么?”恭王问他们。

两人又道:“卑职不敢。”

恭王望一眼远处蹲跪的那个街使,又看向宋白群道:“看好你们金吾卫的狗,端好自个的饭碗。”

宋白群应是,“卑职遵命。”

唐颂离得远,未能看清恭王的相貌,但她常年习武耳力过人,可以清楚听到他的嗓音,音质年轻却混沌,声气不足,言语间的威胁在她听来不具任何震慑力,导致他离开时的背影看起来狼狈不堪。饶是这样一个人,律法面对他的亲王名衔,也要失了偏颇。

恭王走后,留下了一盘残局。

何胥啐了口道:“妈的,那臭婊/子惯会做人,给老子惹了一身骚。”

宋白群疑问:“怎么说?”

何胥反问:“你不知道恭王那茬儿?”

见宋白群摇头否认,何胥解释道:“藻阁的头牌秋燕解,早前是恭王殿下的相好,至少半年前的事了,谁承想恭王殿下长情,还恋着呢,这四位爷不知天高地厚要见花魁,岂能放过他们?”

宋白群哦了声,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众人恍然大悟,曲深娇之所以主动报官,举报自家馆内有宫内学生狎妓,并非出自她口中所谓的遵从律法,而是因为四位学生喝醉后闹事要求见馆内的花魁秋燕解,因此冒犯到了恭王,所以恭王指使曲深娇报官,借左街使和京兆府的权利来抓捕惩处四位学生,没想到惹火烧身,反而暴露了自己。

何胥又骂:“左右监门卫怎么看的门?如何能把宫里的学生放出来?回头爷就找林策那小子算账!”

“消消气别躁了,今日各学馆休沐,准许学生们出宫,你又不是不知道,”宋白群拍拍他的肩,安慰道:“走吧,回你们京兆府立案。”

带着四名学生前往京兆府衙门,京兆府尹公孙澈脸黑如铁,指头重戳在桌案上,问道:“这该如何是好?”

今夜在平康坊宵禁后狎妓的四位学生,一位就读于弘文馆,一位就读于崇文馆,两位就读于四门馆。

弘文馆隶属于门下省,崇文馆隶属于太子左春坊,两个学馆择选学生的标准是三品以上亲贵子弟。宰相杨书乘的使职是“中书门下省平章事”,执掌中书门下省和政事堂的政务,弘文馆和他密不可分,崇文馆与太子之间的关系也是如此。

之前宋白群对曲深娇说了一句话:你给我们金吾卫丢了一桩大麻烦,指的便是这个麻烦。

如果京兆府立案追究此事,也就意味着同时得罪了宰相杨书乘和太子一对舅甥,朝中两位官员家的子弟,甚至还有恭王。很显然,公孙澈不想与任何一方势力交恶。

一双桃花眼绽放,眼波递了过来,“子不教,师之过,馆内学生行为不端,他们的老师身肩不可推卸的责任,通知弘文馆、崇文馆、四门馆的博士速来领人,他们馆内如何训诫学生,京兆府无权干涉,此事京兆府无权受理。”

衙内众人闻声,看向了京兆牧独孤上野。他打了个哈欠,眼眸慵懒含着雾水,承接众人的注视:“诸位说呢?”

洛城王世子是长安一缕风月,支肘倚在桌案前,他就化成了上面的一层光泽,众人视着他,一时怔了。短短几句话,他就把京兆府的责任推了个一干二净。

公孙澈恨不能立刻置身事外,忙附和道:“世子殿下言之有理,四位公子身份特殊,自是不能寻常对待。”说着看向何胥道:“去请三馆的博士前来。”

宵禁后馆内四位学生还未回宫,弘文馆、崇文馆、四门馆的三位博士也正在寻找他们的下落,来到京兆府衙门后,依次与衙中众人见礼来往。

公孙澈道:“馆内学生乃国之栋梁,诸位博士自当好好教导才是,平康坊不该是宫内学生踏足的地方,念是初犯,今日之事京兆府不再立案,下不为例。”

见京兆府的态度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弘文馆、崇文馆两位头发花白的博士忙揖手道谢,四门馆的博士燕序齐则是暗暗舒了口气,松开了发汗的手掌。

留意到他紧张的神态,唐颂看向了他。燕序齐似有察觉,他偏移视线对上一双明眸,略微一怔,随即拱手以示礼节,唐颂颔首回礼。俩人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完成了一场无声的对话。

一位年轻的翩翩公子,蝉衫麟带,笑骑白马穿花来该是何等风度无双,却在今夜露出窘态。可能是因前程未知,很多事情无法把握,所以迷茫无措。

四位学生的酒醒了,躲在三位博士身后畏畏缩缩,仿佛一点见不得光的样子。弘文馆博士指着他们的鼻头就是骂:“你们也知道丢人!你们……”

公孙澈及时打断他的指责,吩咐何胥道:“时候不早了,送三位博士和公子们回宫。”又看向宋白群道:“宋上将,本官有个不情之请。”

宋白群知其意,接了他的话头道:“公孙大人放心,等下回宫时就从顺义门上过,不会惊动宫内。”顺义门由金吾卫戍守,他这样说便是给出了承诺。

等金吾卫、京兆府兵护送博士和学生离开,衙内只余下两人时,公孙澈道:“今夜多亏世子殿下解围。”

京府以京兆尹主持府政,另设有京兆牧一人,位虽然在京兆尹之上,但是一般由亲王挂名遥领,并不莅职。不知顺永帝出于何种考虑,把京兆牧一职交由洛城王世子担任。

世子殿下平日闲散,遵照京兆牧的职责并不干涉京府内政,派府上的司马来衙内点过卯就算本人来过,但遇到事件,名义上还是要出面,与京兆尹相佐政务。

深夜被迫出行,独孤上野托着腮,口含倦意:“都是同僚,公孙大人不必客气。”

公孙澈迟疑道:“宫内学生狎妓毕竟不是小事,长安耳目繁杂,此事恐怕瞒不了多久。”

独孤上野微微一笑,问:“公孙大人是怕御史台日后拿此事弹劾崇文馆、弘文馆,对宰相大人和太子殿下形成不利?”

公孙澈叹了口气不置可否,独孤上野不假思索,“眼下御史台虽无人敢得罪宰相府和东宫,但以防万一,京兆府不妨给宰相府提个醒,好让宰相大人和太子殿下有所防备,如此一来,公孙大人也能卖宰相一个人情。”

公孙澈对独孤上野以往的认知仅限于他的过人姿貌,没想到一身绝世皮囊下还藏着一副玲珑心肠。他惊异之余,赞同的点了点头。

见公孙澈满脸攀附之色,独孤上野倦意更深,从桌前起身向外走,“乏了,先走,公孙大人,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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