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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无棣流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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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挽缨顺声看去,只见冬寂杵在那原地,脸红得那光溜的头皮都泛着粉,像极了一个煮熟了的鸡蛋。

“师兄,师傅、师傅不在,你不能破……”

“戒”字还未出口,冬寂便收到赵挽缨恶狠狠的一瞪,当即萎了声。

“我和施主在这里聊正事。”赵挽缨解释道,她的目光略过冬寂看向紧跟在冬寂身后的常燃,不由一凛,语气也冷硬起来。

“不是让你送客么,怎么还带外人来听墙角了。”

这一番话明说的是冬寂,却暗戳的是常燃。

常燃面色一窘,但想起离开前裴蕴的命令,也顾及不得这些了。

“公子,将军吩咐过让末将随您一同去无棣。”

话完他不给赵挽缨驳斥的机会,从衣袖里掏出一个锦囊,硬生生塞到了赵挽缨的手中。

锦囊看起来已有些破旧,像是有些年岁了,白色的布绸已经不复往日无暇,其上的金丝花纹驳杂繁复,但也露了线头。

赵挽缨隔着布,依稀能感受出里头东西的形状,冷硬而硌手。

不经的,赵挽缨握着锦囊的手一紧,她眸色一转,如幽潭般深。

“师兄,你去哪?”

冬寂只见赵挽缨的身影从他眼前闪过,她向外走去,似乎是急着去确认某事。就算是听到冬季响亮的问声,她也没有停顿一下。

眼看人要走远,冬寂迅速的跟了上去,如同如影随形的小尾巴。

他只见赵挽缨推开了剑南道的房门,进了去。等他赶到门口,在那敞开的门前便见赵挽缨立在剑南道的床头,手中拿着另一个一模一样的白色锦囊袋。

另一个锦囊便是剑南道走前留给赵挽缨的东西。

“师兄。”

冬寂喊了声,赵挽缨抬起头来,眼中的神色被她迅疾压了下去。

她看着门口的冬寂和紧随其后跟来的常燃、英娘,面色如常,抿了抿唇,开口道:“走吧,去无棣。”

冬寂颇有些疑惑地“欸”了声,一切转变得太快,他几乎没有缓过劲来,明明上一秒师兄还在赶那位那位男施主走,这会儿却允许他跟着去无棣了。

但冬寂没有困惑太久,他眨巴着眼,颇有些小心翼翼的问道:“我也可以去无棣吗?”

赵挽缨点了点头。

冬寂在看到赵挽缨点头的那一瞬眉开眼笑,他跳着,如鸟儿般扑棱到赵挽缨的身上:“师兄万岁,我终于可以下山了!”

赵挽缨稳稳接住冬寂,她的目光滑过常燃和英娘,落在远方层叠的山峦间。

雪色苍茫掩映绿华,世间的龃龉都藏在那一片白色之下。

*

无棣城离龙山寺不远但也不近,四人骑马赶去,不出一日便到了无棣城外。

到了城外,赵挽缨等人没再骑马,而是掏钱买了辆驴车,慢悠悠的向城里赶去。

拖沓的驴蹄声听得冬寂心痒痒,坐在驴车上的人终于忍不住抱怨出声了:“师兄,明明都这么近了,怎么就不能直接骑马去?这驴车又臭又慢,而且还贵。”

一想到这个,冬寂不由嘟囔了起来。

刚刚卖这驴车的老伯真是狮子大开口,竟然要他们五百文钱。

“五百文钱,不贵。”赵挽缨回道。

这年头庄稼歉收,钱价猛涨,看那老伯消瘦的模样,家中定是无钱,这驴车怕是唯一值钱的了,他既然愿意买,多要些钱又如何。

赵挽缨转头瞥了眼冬寂,又言道:“更何况,英娘不善马术,这一路颠簸她早便受不消了。”

冬寂一愣,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有些惭愧地瞄了眼英娘:“抱、抱歉,施主,是冬寂考虑不周了。”

英娘摇了摇头,冲他温柔一笑,“无碍。”

她不会骑马这一路确实折腾,但赵挽缨换了驴车也绝非只是为了她,她不过又是找了个极不重要的原因掩去了真正的原因。

“欸,你们看。”冬寂手指遥指着那庄稼,“这田地好生荒芜。”

这一路,赵挽缨不是没有注意到这些荒芜的田地,只是这一次她已经无感。这些田地就算在丰收的秋季都是一片荒芜,更何况是这萧瑟的冬天。

只是相比与不久前赵挽缨来无棣城,这一路上的流民显然是更多了。

驴车慢赶着从这些瘠瘦的流民旁经过,他们疲惫肌黄的面容上那双空洞无神的眼一眨不眨,他们都似像一个方向行军的傀儡。

“师兄,他们都是要去无棣城吗?”冬寂问道,又小声嘀咕了一声:“怎么和朝圣似的,这无棣城是藏着什么宝物么?”

尽管他嘀咕得小声,但赵挽缨还是听见了。

她平静地看着一切,道:“是。”

于这些流民而言,一口饱饭不就是宝物么。

冬寂更加疑惑了,见他这模样,一旁的常燃给他解释了起来。

无棣城是南北运河的南方起点,也是这江南一带的粮仓,其繁华本就与南都丹阳不相上下。今年粮食的收成并不好,无棣城作为江南粮仓便自冬日起在城门口埋锅熬粥施舍流民。

而此举由那河都运粮使陈不违提出,一时间,流民都称其为“陈大菩萨”。

听常燃说完,冬寂有些惊愕道:“陈大菩萨?”重复完,他又不禁问道:“那施舍后呢,这些流民何去何从?陈大菩萨又怎么管的他们?”

冬寂或许只是无心的一问,仅是疑惑,但这一问确实问到了点子上。

流民,流民,重点在流,不在于民。

赵挽缨挑眉,她抬了抬下巴,示意冬寂向前方看去。

此时她们已经接近无棣城,远眺便能见到那高耸着似要刺破那阴沉天穹的城墙和那城墙脚下环绕的深而阔的护城河。若仔细凝神细看,可见那护城河河水是浑浊至极。

而城外,靠近那护城河方圆的地方皆是流民。

黑压压一片,好似栖息待食的孤鹫。

冬寂倒吸了口气,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赵挽缨。

赵挽缨却挑着眉,默然看着一切,漆黑的瞳仁中看不出任何情绪。

“陈大菩萨便是这么管这些流民的。首先,流民中只有符合条件的人才能进入无棣城,其余的便只能留在城外。其次,这每日无棣城都会开一次城门,每次只有一部分流民可以进城。”

赵挽缨说完这些几人已经快接近那流民群了。

弥散的腐臭味、恶臭味刺鼻难闻,熏得几人皆是皱了眉。

“那我们如何进城?”英娘用衣衫掩了口鼻,垂眼问赵挽缨。

已有些许流民向她们投来了目光,那一张张脸因饥饿而瘦得脱相,黑色的眼睛在那如纸般贫瘠的脸上显得又大又黑,就像是扣出的两个黑窟窿。

符合条件的流民是指携家带口有壮年男子的流民家庭,她们显然不是。

而第二个,若是硬和这些流民一起挤那大开的城门,必然也不是个办法。人疯起来都可以相食,何况这屈屈挤个城门。

赵挽缨一瞬不瞬地看着那城墙上挽着弓弩镇守的士兵们,只道了一句:“我们不是流民。”

说完,她便跳下了驴车,接着常燃几人也下了驴车。

他们走在流民之间,只见这最外沿的流民皆是妇孺老人,他们怯生生地偷瞄着四人。

而等四人自这些妇孺老人身边走过来到更接近墙角时几乎发现,这周围皆是些瘦骨嶙峋的青年或中年男子,他们见有人来皆是紧惕地睁大了眼。

“流民不准再靠近了!”

城墙上有粗犷的声音幽幽传来,凶狠而冷酷。

赵挽缨没有理会,走至那城墙沿最近处,几乎靠近护城河的地方,才被那城墙上射下的一箭生生打住了。

箭矢插进土里,徒留那箭羽留在外头,可见射箭之人是用了几分狠劲的。

“乱箭无眼,流民不准再靠近了!”

闻言,赵挽缨抬首,她不卑不亢,声音有力,有如拉满释放的弓弦激荡起空气。

“吾等不是流民,吾等有进城公谍。”赵挽缨说完从袖中掏出了一本函折,冲着空中扬了扬。

一时间,城墙上无了声。

半晌,那护城河上的吊桥被放了下来。

随着那轰然一声巨响,身后的流民中有细碎的声响不停响起。

与此同时,偌大的城门咿呀着开了。一个带刀的统领出来后,那城门又迅速闭了上去,仿佛从未开过。

那统领走过吊桥,身上的铁甲每走一步便是沉重的闷响,直到他站到了赵挽缨等人的面前那响声才停了下来。

“进城公谍。”

他人高马大,居高临下的看着赵挽缨,带着些命令语气的说道。

赵挽缨把那公谍递给眼前人,他快速地翻看了几眼,迅疾把公谍还给了赵挽缨。

“进城吧。”那统领说道,但他自己却纹丝不动。

冬寂有些迷惑,可现下这场景他必然不能开口询问,只能憋在心底,跟着赵挽缨等人往前走去。

但是心中的疑惑还是让他回了头,而这一回头,他所见的那一幕幕让他久久无法释怀。

那团聚的流民蠢蠢欲动地向前挤着,一张张瘦削的脸上带着犹如困兽般拼死一搏的绝望疯狂。

试问何人不想进城,不再做着居无定所的流民。

有胆大的想要上前,却被那统领抽出的闪着寒光的大刀吓了回去。他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像是隐忍着将要爆发,只待最后一击的饿狼。

忽然,久久紧闭的城门开了,尘封的大门带着厚重感缓缓开了一条缝,但是就是这一道细如发丝的缝就足以让漂泊已久的流民为之疯狂。

不仅是前头的流民,就是连后头的流民都有涌上来的趋势。

有不要命者已经扑赶了上去。

霎时,天降箭雨,血腥气自地面升腾而起。

刀光凛冽间,人头落地,那统领一面挥刀,一面向后有条不紊地退去。

纷乱变故只此一瞬,等那统领进来,大门又迅速合拢了。徒留不止的拍击声和一声一声泣血的哀鸣留在那城门之外。

顷刻,尸体倒地,万声寂。

那护城河的吊桥收起的声音是这一次事件结尾最后的哀叹。

“各位也知如今进这无棣城有多不易了,好好珍惜吧。”

统领说完不再理会眼前几人,他收了带血的长刀,低啐了声,向城楼上走去,而他在远去时仿佛间听见了声“阿弥陀佛”。

他好奇回首,只见那小和尚双手合十,又念了句。

“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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