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故只在一息,吕无极尚未回过神来,裴蕴已经反将他挟持了住。
与此同时,不仅明处的局势变了,暗处的局势同样一变,原本藏在暗处的叛军的弓箭手这会儿已经悄无声息地被人抹了脖子,成了一具具鲜活的尸体。
眼见无箭矢落下,赵挽缨心中已料到三分。
赵挽缨看向扶霖,恰巧扶霖霍然回首看向她。两人的目光交汇,在赵挽缨清冷空明的眼光中,扶霖瞬间懂了,一横心带着冬寂疾驰离去。
“师兄……”
冬寂哽咽的声音传来,他在马背上望着赵挽缨被风吹得凌乱的背影,竟是垂下泪来。他不知道暗处的势力更迭,也看不懂场面局势,他只知道师兄为了救他身陷囹圄,他只觉得难受。
而这边,看着裴蕴和吕无极的赵挽缨丝毫没觉察到那年幼师弟落下的泪。
吕无极没想到裴蕴竟有这么一手,眼见周遭虽围着他的人马,可暗处已经没了弓箭手,他顿时也料到发生了什么,心中惊骇,可面上却仍挂着从容的笑。
“裴蕴侄儿你还太年轻,不懂这江家女人的狠心。”
这话吕无极说得极为大声,似乎偏生要让赵挽缨听见,而赵挽缨也自然如了他的愿悉数听见。两人的目光相碰,一个森然一个寒凉,但相碰不过刹那,吕无极突然发力,他的身形矫激奇诡,转瞬间挣脱了裴蕴的束缚。
见状,赵挽缨不敢迟疑半分,她手握长刀,杀向吕无极。
眼见主将动,那原本僵持的两队人马也再一次交战厮杀起来,还未压下去的血腥气升腾弥漫,适才消失的兵戈铁马声夹杂着嘶哑地低吼响起。
吕无极接连挡下裴蕴和赵挽缨一击,他的动作迅猛而阴毒。
三人的打法其实很像,都含着江家武功的特点。
吕无极自幼和江允河一同长大,师从赵挽缨的祖父江岸,他的一身武艺和招式全是江家的。
而裴蕴,他在边关的那些年一直跟在江允河麾下,江允河教了他不少。
赵挽缨又本就是江家人,她跟着江允河学过,也跟着裴蕴学过,骨子里的打法也还是江家的。
只是同样的招式,三人却打出了不同的气势。
吕无极阴毒狠辣,裴蕴磅礴凛冽,赵挽缨灵巧迅猛。
但赵挽缨和裴蕴有配合得极妙,两人一人防时一人攻。眼见吕无极渐渐落了下风,两人在剑影刀光中默默交换了个眼神,心有灵犀地下手猛了起来。
一时间,吕无极有些狼狈,他眼见两人当着他的面眉来眼去,不由怒从中来,他面上不显,但长目却是一眯,歹意上了心头。
他藏在宽袖下的手指一曲,三枚银针悄然射出。
黑夜中似是有微弱的亮光一闪,赵挽缨避开三针,却不想还有吕无极还留有一手。他两指指尖竟还夹着一根银针,眼见着就要刺中她的眉心,却有一只手横挡在了她的眼前。
他的手掌很大,几乎是完全遮住了赵挽缨的脸。
银针扎进手背时,他的手微微一抖,修长的指尖轻弯,手背上青筋暴起。
“裴蕴。”
赵挽缨眸光颤动,她不敢置信地看着挡在面前之人。
“嗯。”裴蕴轻描淡写地应了声,他挡在赵挽缨面前的手一拢,大手按在赵挽缨的后脑勺上,将人带入怀中。
这一带,赵挽缨的额头抵在裴蕴的胸膛上。
那些咆哮嘶吼声,那些刀剑相击声仿佛隔绝远去,她的耳畔只留下一声一声,他如雷般的心跳声。
赵挽缨有了一瞬的失神,但下一息,一声兵器相撞的“叮咚”脆声将她拉了回来。
她拂开裴蕴的衣袖,长剑在掌心一转,划出银色的弧度刺向吕无极。
吕无极躲闪不及,左腹就这么生生中了赵挽缨一剑,随即又被裴蕴一脚踹飞,滚落了出去。
他如蛆虫扭曲着,强忍着痛,一手用刀支地,一手捂住伤口,目若铜铃地瞪向两人。许是因为痛苦,他这话说得极慢,却是字字顿挫,似是要将他们挫骨扬灰:
“今夜,你们谁都活不了。”
赵挽缨秀眉一皱,她刚想怼回去,却不想身后的裴蕴突然猛烈的咳出一口血来。
鲜血滴在他的白衣上,加深了那原本已经干涸的血迹,大片大片的血迹如墨花在水中绽开,迅速的渲染了一片。
赵挽缨扶住裴蕴,面上不敢露色,心中却是已经乱了。
那吕无极的银针上必然有毒!
随着吕无极猖狂笑声响起的,还有一声声爆破声,和隐约的阵阵马蹄声。举目望去,那北面城关的方向竟是燃起了焰火。
是薛、谢两家的叛军来了么……
赵挽缨极目扫去,果然薛震和赵棣早已不在场。
他们要么去搬援军了,要么就是去拦截扶霖和冬寂了,但无论是哪一个于她而言都是极不妙的。
“走。”
裴蕴附在赵挽缨耳边道,他的气息已经开始紊乱,那双向来清明的眸子变得浑浊起来。
赵挽缨不甘地看了眼口含鲜血却笑咧了嘴的吕无极。她心中纵有难平的滔天恨意,但在这危急之下,也只能隐忍着,按下不表。
若再和这疯狗纠缠下去,只怕她们真的今日命丧与此。
来日,她定烹了这条疯狗!
赵挽缨收回目光,压下恨意。她利索的翻身上马后,向一旁的裴蕴伸手。
只是,两人的指尖还未碰到,赵挽缨的左臂被那吕无极得空射出的箭矢击中。
疼痛在皮肉里炸开,鲜血如一条蜿蜒的小溪顺着她的手臂流下。赵挽缨一声闷哼,生生忍住,伸出的手未退却半分。
终于,她够到了裴蕴的指尖。
两人的手相触,赵挽缨手心中那温热粘稠的鲜血将两人的手胶在一起。
纤手虽小却极有劲道,裴蕴握住后,借着赵挽缨手中的力道,一点足尖,飞身上马,落于赵挽缨身后。
“驾!”
赵挽缨扬鞭,白马嘶鸣声中,马蹄卷起一阵烟尘。他们越过满地残尸疾驰向着尚未燃起火光的南城门疾驰离去。
而吕无极则在射出最后一剑后再也没有力气,他匍匐于地,捂住不停淌着鲜血的伤口,目光恨然地望着两人离去的方向,他口呕鲜血,却是还是笑着。
逃了又如何?
适才的针上,他抹了秋水寒毒,若一日内不服解药,裴蕴必死无疑。更何况这秋水寒毒发作起来猛烈至极。
一刻钟,毒发。
吕无极掐算着,也确实被他掐算了准。
南城门的布防松散,同样是将兵调去了别处,所以赵挽缨和裴蕴出城得极易。而出了南城门不久便是连绵的群山,山间寂寂,孤岭崎岖,唯有阵阵马蹄声传响。
倏忽,有重物落地的闷声打断了马蹄声。
赵挽缨只觉身后一空,发现裴蕴竟然直直栽下马去。她心中一惊,伸手拉住了裴蕴的衣袖。
这一拉,赵挽缨手臂上中箭的伤口撕裂开来,刺骨一痛后,她不免也被连带着扯落马下。
两人拥着滚落在地上,而白马似是被惊到了,竟是自己长嘶一声,撒蹄子向密林深处跑去。
可无人有暇顾及这跑走的白马。
一圈滚落,赵挽缨的面上被枯枝石子擦出了血,嘴里也沾了不少泥,但身上却是没有伤到,反倒是裴蕴以身作人肉垫子垫在她的身下,承受了大部分的冲击。
此刻,他眉头紧拧着,刚艰难地睁开眼,便看了赵挽缨满目的担忧之色。
“我无事。”裴蕴说道,他气若游丝,呼出的气寒骨至极,他抬了抬手似是想拦住赵挽缨,却不想赵挽缨将他的手一把拽住至了眼前。
微弱的月光下,赵挽缨只见裴蕴的手背上已经一片乌肿。
他是在睁眼说瞎话吗?这怎么会无碍!吕无极果然下了毒!
“不行,得赶快、赶快找大夫。”赵挽缨低语着,她的声音急急,若仔细听可以发现其中的颤抖与慌乱。
可是这荒郊野岭的哪有什么大夫?
她的思绪已然是乱了。
裴蕴看着故作镇定的赵挽缨,将手从她的掌心抽出,硬撑着起身,他的气息虚弱,但神色间却没有半分软弱。
“会找到大夫的。”
这话他是对赵挽缨说的,不是对自己说的。
闻言,赵挽缨有些愣神的抬头,她莫名的安定下来看着裴蕴,他那双波澜不惊的黑眸里仿佛藏着令人平静下来的力量。
半晌后,赵挽缨咬紧了牙关,抑制住心底的慌乱和身上的疼痛,将人搀扶起来。
“撑住。”赵挽缨的音仿似从喉咙里挤出来一样干涩,“不准……”
赵挽缨哑了言,她未说出那个字,也倔强地不愿说出那个字。
裴蕴扯了扯唇,似乎想说什么,却咳出一口血来。他的面色这下真真是冷得惨淡,煞白得如数九寒天里的雪。
赵挽缨伸手抹去他嘴边的血,但立即又有血液涌出,将她的衣袖打湿。
“为什么……”赵挽缨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不信你脱不了身。你分明可以走的,怎么要留在那?”
“你定会回来,不是吗?你会回来救那位英娘和那个小和尚。”
即便那妓子可能已经死了,但依她的性格定会回来,而若她回来定是死路一条,他做不到眼睁睁得看着她去送死。
“那也不关你的事!”
直到这一刻她还那么倔强,那么嘴硬。
裴蕴的身形晃了晃,他愣神之际,赵挽缨已经俯身,她竟是不由分说地将他背了起来!
裴蕴毕竟身材高大,此刻他的重心又全然压在赵挽缨的身上,赵挽缨走得极为吃力。
“听玉。”
背上的人突然出声让赵挽缨一怔,有些恍惚。赵挽缨没想到裴蕴再唤她的小字,没想到会是在这样的场景。他的声音虚弱到了极致,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凛然,也不复当年的清冽。
他的怀里寒到极致,连吐息都是轻薄而冰冷的,他宛若是即将消融在人间的冰雪。
“放我下来。”薄唇抿于一线,裴蕴执意道。
前路未知,后有追兵,她这么背着他,他们一个都活不了。
“不放!”赵挽缨的声音明明颤着,却充满决绝。
他是为了救她才中了吕无极那一针。
“放我下来。”
“不。你当年既然没放下我,那我今日也不会放下你。”
当年他背着她走过大雪纷飞的深深冷宫,那今日便换她背着他走过这暗不见光的群山密林。
裴蕴只觉原本他那颗被那秋水寒毒冻住的心突然冲破了冰封的桎梏,一下一下地跳动起来,像是沉入冰湖的溺水者,挣扎着求生,他低头看向赵挽缨。
少女的面庞与记忆里的面庞渐渐的重叠在了一起,与此同时,他的耳畔似有遥远的声音响起。
“听玉。”
说话的少年声音冷冽,却是隐隐地上扬着,而那应声回答道的少女声音清明,脆如宫铃。
“我在。”
她在。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再次插播一段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