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彻骨寒凉,好似有无数根绵密的细针扎着骨髓。
赵挽缨被扶霖和义元礼抓着,眼见着就要浮出江面时,却不想扶霖抓着她的手一松,继而义元礼抓着她的手开始剧烈的颤抖。
她回首望去,只见左手边的少年正被一只手拽着向江底沉去,而右手边的那位虽面色不改,但眉头却蹙得极紧。
极致的水压下,赵挽缨只觉得心口又是一阵痛。
果然她便知厉百川是个阴魂不散的主!
赵挽缨眼中闪过狠光,她狠心将手腕一翻,挣开了两人的手,将义元礼的手往扶霖手上一搭,自己转身向那深处潜去。
她的身形矫健,如鱼似龙,江水贴着她的身形而过,她潜行得极快,似乎刹那千里。
她生来善水,少时在京都骄纵,更是没少下水。
江水冰冷,却不敌赵挽缨眼中的寒意。
她出腿狠戾,一脚既出,不偏不倚踹在了厉百川心口上。
那握着扶霖脚腕的手果然一松,她自己心脏处的极致疼痛也缓却了几分。
赵挽缨低头望去,只见厉百川再也支撑不住,只能瞪大了眼,无声无息向江底沉去。水泡自他口中溢出,他似是万分不甘,那双黝黑的眼就这么凝着赵挽缨,似要在她身上戳出几个窟窿来。
赵挽缨也不惧,她迎上他那万分怨毒的目光,忽然绽出森然一笑。
她又是一脚。
这一脚蹬在了厉百川的头顶,将厉百川蹬得更下沉了一些——她偏要他死得快些。
同时,借着蹬厉百川的力道,赵挽缨的身子向上蹿了蹿,她抬手抓住在水中渐渐不支的扶霖和一同潜下来的义元礼,向江面浮去。
江面翻涌,三人探出头的刹那,俱是松了一口气。
颗颗水珠顺着扶霖脸颊话落,他猛吸一口气,睁眼,那双墨黑的圆眼在江水的洗礼后似乎蒙上了一层水雾,他道:“那边……西南边,会有船。”
“我的船,它自会过来。”
义元礼的目光仍旧一片空无,他将一只手扬出水面,指尖与指尖摩擦,一个响指间,西南方漂游的船动了,宛如通了灵般向他们驶来。
那船极小,几乎是走舸和艨艟的十几分之一,但刚巧不巧却能容纳下三人。
三人翻身上船间水珠飞溅。
也就在此间,赵挽缨抬手将义元礼摁在了船上,她纤若白玉的手指掐住他如羊脂般白的脖颈。
小船为之一晃。
“姑娘,这是何意?”
义元礼也不急,任由赵挽缨掐着,面上风清云淡。他扬着清而浅的笑意,向来空洞的眼在经历刚刚一遭后仿佛盛满了江水,目光粼粼流转。
“合该是我问你,你是何意?”赵挽缨低头,在触着他那双眸时手一紧,语气中还带着江水的寒意:“为什么来?你和那厉百川是什么关系?这蛊怎么回事?”
三个问题,不带停顿。
义元礼轻描淡写地一笑,他不答,只是抬手又打了个响指。
轻轻的响指声,突来的清脆,戛然间,远处的江面漫出冲天火光,那余下的紧跟着走舸的几艘艨艟瞬间又染上了血色的火。
赵挽缨一怔,江雾在火光中散去,那黑得深沉的天穹似乎被烧出了一个洞,竟透出微微亮光,那些黑暗似乎都在渐渐淡去。
在这怔愣间,义元礼终是开了口。
“姑娘的第一个问题,我说过的,我来报恩。”
赵挽缨的手未动分毫,她不信,他单纯只是来报恩,他若想报恩,何不把这蛊给她解了。
“至于姑娘的第二个问题,我只能告诉姑娘我和他是仇人,不共戴天的仇人。”
仇人……
赵挽缨眸光一深,挑眉,示意他继续。
“姑娘的第三个问题,问的是什么蛊?是我那烧了艨艟的焰蛊,还是我这浮船蛊,还是……我留在姑娘身上的同心蛊。”义元礼说着,明显感觉脖子上的力道重了重,他颤了颤眸,鸦羽般的睫毛在眼底留下淡淡的阴影。
他只道:“无论什么蛊,我都不能告诉姑娘。蛊,那是我环山十八寨的秘密。除非姑娘,入我环山十八寨——”
“哈,寨主好筹谋。”
一声脆生生的笑打断义元礼的话。
扶霖边挤着衣服上的水,边笑了起来,他的下巴微微抬起,杏子形状的眼睛中间微光闪闪,“寨主,让手下人下蛊给姑娘,逼姑娘救你。姑娘拼命救了你,你却又忘恩负义不给姑娘解蛊。”
天青色道袍中的水被扶霖挤出,颗颗滚落在小船上,发出如玉珠落地般的清响。
“寨主,今日出现的突来,说是来救我们家姑娘报恩,可我却只听到你声声以报恩相挟,要姑娘入你那破寨子。寨主若真想报恩,为何不告诉姑娘这蛊的秘密,为何不给我们家姑娘解了蛊?!”
话落的刹那,最后一颗水珠落地,扶霖一扬道袍,身后淡淡亮起的天光照在他的肩上,天青色的道袍泛出淡淡水色光华。
那亮起的天光同样照进了义元礼的眸子,他空洞的眸子刹那光华熠熠。明明他看不见扶霖,可那双眸子却似乎在直勾勾地盯着他。
“我来得可不突来,我和你一样,本来就是要来杀你的师叔。你早算到了不是吗?千灯观的小观主。”
义元礼一面说着,手指一面缓缓攀上赵挽缨握着他脖子的手,他转了眼,亮光消失,只余下赵挽缨的面容倒映在他眼底,他对着她一字一句道:“我没想过她们会给你种蛊,我也没有挟恩图报的意思,我确实是来杀厉百川,但来救你也是真的。”
“是你的心,带我来救你的。”
话落的刹那,赵挽缨感觉自己的心中涌起怪异的情绪,她的心脏跳动古怪,一下一下,难忍难捱。
痛楚之下,赵挽缨的手倏的收拢,她厉声道:“义元礼,我只问你一句,这同心之蛊到底怎么回事,能不能给我解了?!”
天边一线鱼肚白远远浮现,晨曦中她的眉宇清冷动人,眼神却是森然沉凝。
为什么厉百川能操纵这蛊,为什么他也能操纵这蛊?
这蛊在她体内,让她几乎成了那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她的软肋就这么暴露在他人眼下,任人拿捏。
“能。”义元礼回答地坚定,“但只有来我十八寨才能。”
眼见着赵挽缨要发作,义元礼突然勾手,手法诡谲,从赵挽缨的袖中掏出了那一个锦囊福袋,取出了那碎成两半的虎符。
“如果这不能让你来十八寨,那苍凛军可以么?”
“你……什么意思?”赵挽缨的声音一抖。
义元礼却不再言,他出手突然,衣袖拂起如流云,劲风却凶极,乍起又收,一念间,攻防翻转,赵挽缨被他摁在了船上,扶霖刚想上前一步却在他那空洞无光却莫名充满威胁的目光下顿住了脚步。
江上的雾在缓缓散去,蒙蒙的天际出现的熹微晨光将他那双极致空旷的眼渐渐填满,他的指尖摩挲着赵挽缨的脖颈,一下一下。
“来环山十八寨,我就告诉你。”义元礼淡淡道。
说罢,他将虎符的另一半还与赵挽缨,另一半则拿了去。
也是在这时赵挽缨才注意到,飘摇中,小船已经几乎靠岸。她心头升起不好的预感,果然在心尖一痛的刹那,义元礼松了手,腾空而起,他身法奇异,踏着江波而去,如江面升起的烟尘,恍若静止,实则移动迅速,一瞬千里。
“再会,姑娘。”
浩渺声音飘荡至赵挽缨耳畔,她支棱起身想追,却发现小船在那浮船蛊的作用下离江岸越来越远。
孤船上,赵挽缨握着剩下的一半虎符,目色深如山间幽潭。
直到扶霖的开口才将她的思绪拉回,他注视着她,一眨不眨,“西南,势起地,危极却也有万千机遇。你若去,我定随你去。”
“随我去?”赵挽缨目光一转,落在扶霖面上,微微斜挑的黛眉下黑玉般的眸子,看着扶霖的眼神深邃不明,“小道士,小观主,为什么还要跟着我?你的师叔已经死了,我们合该分道扬镳了。”
“分道扬镳吗?”扶霖讷讷地重复着,漆黑的瞳仁中雾气氤氲,“师叔死了,我下山的一个目的达成了。可我的另一个目的没有,我说过我要扶弱匡世的。”
说着,他抬着头,定定地看着赵挽缨,补充道,“跟着你,扶弱匡世。”
赵挽缨的唇畔划过一抹笑意,那笑意很凉,那不是尖锐彻骨的冷,而是凉,秋风萧瑟般凉,“扶弱匡世?小道士有些事没那么简单。这个世道不是你想的那般,你或许算得透世事,可你算得透人心么?或许,你确实不该下山的。”
“何不妨回你的道观。”
赵挽缨的声音淡淡,如风似雾,吹过扶霖心尖,让他心头一颤,他慢慢地、慢慢地垂下了头,声音闷而沉重。
“可我没有道观可回了。”
“可我没有道观可回了。”扶霖又重复了一遍,他似有些委屈般抬眼望向赵挽缨,她黝黑的深瞳中倒映出他水汽迷蒙的眼神。
赵挽缨只听扶霖道。
“我不骗你。老头子已经走了很多年了,师叔那年回观,屠尽了观里的所有人,老头子早算到了一切,故意把我支开了。”扶霖语气一顿,他雾气弥漫的双眼中划过不易觉察的暗光,“等我回到道观,整个道观就只有我一个人。可我那时不能走,老头子死前要我呆到十六岁再下山。”
赵挽缨不语,她静静地听着,垂下的长睫遮掩了眼底的情绪。
“所以我就等啊,等啊,等过了四个酷暑,又等过了四个寒冬,我终于十六岁了,可以下山了。”
扶霖突地伸手拉住赵挽缨的衣袖,他拉着赵挽缨,让她看进他那双曾经像琉璃盏般明亮的眸子里,“然后,我就遇到了你。虽然,我是算计了你,可我……知道错了。所以,你别赶我走。”
“那只有我一个人的道观,怎么算道观?我早就没有道观可回了。”
他早就没道观可回了。
而她也早就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赵挽缨没有即刻拂开扶霖的衣袖,她将眼底的情绪压了又压,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而是转而问道:“你师叔为什么要屠观?”
“我不太清楚这件事。我隐约只知道,师叔他爱上了一个人,那个人死后,师叔便疯了。他想复活那个姑娘。但这世间那有什么起死回生的方法,观里禁书中的方法……”扶霖突然打住,他长长的叹了口气,似清风无声碎在叶间:“老头子当年不愿告诉他,他才一怒之下屠了观。”
“起死回生。”赵挽缨喃喃着着这话,脑中忽然想起了同样癫狂的薛驰。
“师叔后来大约是不死心,又去了十八寨。至于他后来在十八寨干了什么我就不知了。”扶霖说道。
“为什么,他会去十八寨?”
十八寨,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环山十八寨,有十八蛊,有十八怪,有十八悬棺。”扶霖停了停,语气一重:”更有传说中能让人起死回生的十八禁术。”
好他一个环山十八寨!
赵挽缨的目光一凛,她摩挲着手中的虎符,脑中萦绕着义元礼走前的最后一句话。
那苍凛军和十八寨又有什么关系……
看来她无论如何都势必要去一趟了,但现下似乎更重要的是先去不鸣山,见见剑南道口中已经散了的苍凛军。
赵挽缨的目光沉沉,她翘目望去,薄薄的旭日正在升起,两岸苍峦连绵而磅礴,挤压着江面似乎陡然变窄了。
当小船行过那狭窄两岸的山崖间,一声如黄鹂啼叫般脆鸣陡然响起。
不鸣山,原来并不是不鸣。
作者有话要说:过渡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