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

人迹罕至的山间某处，青竹如画，水平若镜，原本正是一派祥和的美好景象，却不幸被幽幽冒出的叫唤声，以及其中饱含的强烈怨气扰了个七零八落。

端着钓竿的女子手一抖，原本正朝鱼饵游来的鲫鱼被突然荡开的涟漪一惊，尾巴一摆又潜入水下消失了。

她暗暗跺脚，懊恼的却不是逃过一劫的肥鱼。景色秀丽的竹林池塘边，女子八风不动，恍若未闻地静坐在原地。

“师姐！”

少年的语调又提高了八度，已经到了不能再假装忽视的地步。

“唉……”司是终于苦着脸放下钓竿，十分赏脸地转过了脑袋，“我没聋。”

眼前的少年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宽大的道袍衬得他的身形比实际上还要娇小。然而与清秀可爱的面容不相符的，他脸上露出了介于无可奈何和咬牙切齿之间的表情：

“今晨的诸项事务，您都处理完啦？”

世人皆知，当今天下第一大仙门清平门，其掌门却是个不着调的，已经离山云游了两百年，期间门中事务都交由亲传大弟子司是打理。

掌门不在，司是的位分最高，照理被称一声“师姑”甚至“师祖”都绰绰有余，但她觉得这么叫太老气，只肯让门中弟子喊她“大师姐”。然而真正论起来，门中够格唤她师姐的，其实只有一个人。

现下，她那唯一的亲师弟，正叉腰瞪视着她。

“啊，嗯，那个啊。”司是把钓竿往肩后一甩，一脸尽在掌握的自信表情，说出的话却十分可疑：“……差不多吧。“

“算了吧，我去阁楼的时候，看到笔还干干净净地挂在架子上呢。”少年夸张地叹了口气，瞥了眼司是身边空荡荡的鱼篓，“您在这也是枯坐着，不如我帮您把书案卷轴搬来，您一边钓鱼一边批阅，也不算是虚掷时光了。”

……万恶的工作狂！

眼见少年抬起手真要施展挪物术法，司是流下一道冷汗，急忙打断他：“慢着慢着，不麻烦师弟你了，我马上就回去。”

“您已经够麻烦了。”少年掸掉挂在袍子上的一片竹叶，用两人明显都能听到的音量嘟囔。

司是扁了扁嘴，翻着了无生机的死鱼眼跟在他身后，忍不住不甘心地问道：“这个偏僻地方，你怎么找到的？”

不问还好，这一问，少年睁大一双碧绿的眼睛，眼神里写满了怨念的“你还好意思问”：“您倒是在这个清净地方躲懒，我可是快把整座浮浪山翻了一遍。您再这样一声不响消失，我可就要在您身上挂个寻踪囊了。”

她真要玩失踪，凭区区寻踪囊能找到她？司是小小嘁了一声，踢开脚尖的一块石子，换了个话题：“话说回来，昨天给你的账簿核对完了没？”

一阵沉默。

少年的目光诡异地飘向一边，“……差不多吧。”

“……哈哈哈哈。差不多啊。”

后颈忽然掠过一阵冷风，少年悚然一惊，往侧里躲闪，下意识回头看去。只见他师姐微微颔首，脸上挂着令人不寒而栗的狞笑，轻快地说：“原来如此……明机，原来你工作也没做完，就来催我吗？”

“呜哇——为了检录今年的弟子名册，我都两天没睡觉了！”明机垂死挣扎，用尽力气指着自己的黑眼圈，以示自己并非是像司是一样由于怠惰才耽误事务的，“何况我又不像您一样孑然一身，平日里还要看顾着五个徒弟——啊对了，还要看顾着师姐您——早知这修仙之路如此辛劳，我还不如回去继承家财呢。”

“小少爷，现在后悔未免太迟了吧，你那老爹都快入土两百年了。”司是赶兔子似的摆了摆手，“既然如此，你就赶紧早点回屋睡一觉吧。”

明机狐疑地看着她，对她企图支开自己的行径十分不放心，“您又打算溜去哪里？”

“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司是摸了摸少年因为连日忙碌而略显毛躁的头发，语气随意，反倒不似作伪，“亲师弟这般辛苦，师姐我总还是会关心一下的吧。”

明机心底忽然泛起了一阵难言的情绪。他一愣，不敢确认自己竟然会有被对方感动的那一刻。在他还眨巴着眼睛晕晕乎乎的时候，就见司是接着伸展双臂，灿烂道：“那账簿不对它也无妨，到时候若是有半分差错，让账房以死谢罪好啦！”

……语气亦不似作伪。

明机默默远离了司是一步，“……账簿我会对的。师姐您也不要偷懒。”

“知道知道，真啰嗦。”司是笑嘻嘻地拍了拍他肩膀，“你就安心去休息吧，不然我直接遣一阵风把你送回清心居？”

“您有这兴致，先把自己送回清辉阁吧！”

打发走了明机，独自站在原地的司是似乎陷入了某种沉思。片刻后她表情一变，朝着面前的空气横眉怒目道：“系统！”

【您好呢亲，请问有什么问题？】

——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机械音在脑中响起。

对面没有实体，司是只能愤恨地敲着自己的脑袋：“我都穿书一年了，你知道这一年我都怎么过的吗？我打了整整一年的工啊！连双休日都没有！你就不能直接让我穿到最后的剧情节点吗！”

【不好意思呢亲，非常感谢您的反馈，下次会注意的。】

“还有下次？！”司是佩服对方说了等于没说的应对自如，也用那种矫揉的恶心语气彬彬有礼道：“那么请问能不能开发一个功能，帮我减轻一下工作负担……呢？”

【抱歉呢亲，本系统暂时不提供此类服务。不过根据计算，不出意外您只要再工作六个月二十天就可以结束了，请继续加油哦。】

司是言简意赅：“滚。”

虽然回到清辉阁不过是一转念的事，但司是实在不想这么快面对充栋盈车的工作。她慢吞吞地拖着脚步，一路步行往回。

穿过三清殿边的枫林，前方忽然传来一片嘁喳之声。

殿前的白石广场上，大半清平门弟子聚成了一圈人墙，惊呼声与讨论声不绝。而圆圈中心是两道正在缠斗的身影。看招式应该刚交手不久，但胜负之势已然有所显露。

占上风的青年银冠白袍，手中长剑亦飘若银龙。翻飞雪色间，唯有赤色剑穗如朱笔信意挥洒的一撇丹砂。

他半垂着眼睫，琼玉般面容上的神情平静到近乎倦意，隐隐还透着一丝……不满？

而勉力与他交战的少女看上去有些迷迷糊糊，应战姿态却超乎意料的利落。衣袂飞旋，她跃身借力劈下一剑，竟生生击碎了对面压来的剑阵。下一瞬，她手中那柄蓝穗长剑光芒流转，攻守易位，数道剑影兀然出现，凶险地悬于对手后心。

青年头也未回，折回手臂挽了半道剑花。雪光凛冽一闪，虚影尽数被破开。而那道摧枯拉朽的风刃竟威力未减，直直朝广场一角的擎天石柱劈去。

这意外来得突然，几位反应快的围观弟子顿时一惊。

谢师兄啊谢师兄，你说你跟小师妹切磋这么认真干嘛，这下谁能压住你的百年道行啊！

殿前广场立着八根石柱，对应八卦的八个方位。若真被砍倒一根，指不定会出什么样的祸事！

但是……这变故太快，而以谢师兄的修为，在场的除非几十位弟子协力出手，根本不能拦——

一阵清风拂过。

这不是这会儿尚且温暖的季秋时节会起的风。淡淡的，带着冷冽的气息，仿佛从更高更远的山巅吹来。

几枚红枫随风悠然落下。

就是在这阵无形无力的清风中，方才还如同能斩开一切前物般的气刃消弭无踪。

“哎呀，这就过头了吧？到、此、为、止、喽——”

在一片弥漫的肃静中，伴着流转不定的秋风和压过全场的散漫语调，白衣女子一手一边，轻松止住了过于具有破坏力的两人。

司是刻意停顿了一会，等周围回过神的弟子们七嘴八舌地道了大师姐好，才缓缓转过身去，朝依然看不出什么表情的青年摇了摇手指，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谢师弟啊谢师弟，你说你跟小师妹切磋这么认真干嘛？若非我出手，这八卦柱被削去一角，我那明师弟定然会气到吐血的。”

“听闻这位数月前入门的蓝师妹天赋卓异，因此想讨教几分。”谢玉楼不动声色地收剑入鞘，又恢复了那副对万物都不感兴趣的倦然神色，“既然是讨教，自当竭尽全力。”

而司是敏锐地读懂了他未曾出口的半句话——可惜，蓝师妹还是比想象中弱太多了。

……活该你在原书里是个只能默默暗恋、最后神灭形消的男配！

“若当真损坏了八卦柱，弟子会前去领罚。”谢玉楼道。

“罢了罢了。不过你也知晓蓝师妹才入门几个月，再如何天赋异禀也接不下你几招的。”

司是在心里叹气……这两个人，谢玉楼是一门心思只想着精进剑道的偏执狂，偏偏另一边也是个性耿直的天然呆，也难怪一般弟子间点到为止的切磋会闹出这么大动静。

“这次就算了，但是可没有下次了哦？”司是阴恻恻地提醒，然后环顾左右的弟子们，趁热打铁地高声警示道：“听好了，你们也是，敢给门中添乱，被我抓到的话……我就让他连吃一个月的清水煮蒿菜！”

众弟子汗颜。

自家大师姐明明看上去是个仙气飘飘的清冷美人……为什么总是流露出一种仿若魔教教主的气质啊！

而没人注意到，教育完一番后潇洒离去的大师姐，始终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另一位当事人。

蓝翎：“……唔？”

心里到底惦念着自己那一堆不得不做的工作，司是万般不情愿地还是赶回了清辉阁。

昨夜被她乱糟糟地堆在书案上的卷轴信函重新整齐地堆叠在一起，连她随手扔着的烤饼的油纸包都被收拾掉了。

想必是明机早上来的时候一边嫌弃一边帮她整理的，力求给她创造一个适宜工作的环境。

司是垮着脸仰面倒在书案后的椅子里，认命地伸手勾过堆在最上面的一卷纸。

当年掌门不知因为什么，跟门中的长老们大吵了一架，气走了几位老头子，然后不多久又任性地出门云游，甩手把门中事务都扔给了司是。

现今司是虽然把大半无关紧要的事又推给了明机，但是每天仍然要面对与朝廷和其余仙门的各种联络信件，查看各州分驿的禀告，派遣弟子去各地镇妖除魔等等。看上去轻简，要考虑处却多如牛毛。

她盯着一行行蝇头小楷，心灰意冷地想自己迟早要患上晕字的毛病。

其实从前倒也没这么多麻烦，不过近些年皇帝驾崩，摄政王把持朝政，龙气无主，天下妖魔纷乱兴起。镇压妖魔的各仙门要应付的事自然也比往常多了不少。

“唉呀……太阳都快落山了。”

奋力处理完如山杂务的司是望着天色啧了一声，重重抓起最后一封信函。或许是今天意外见到蓝翎和谢玉楼的缘故，她总觉得有些心绪不宁。

拆开信，里面内容倒是寻常。不过是一家镇子近日遭遇妖魔，故向清平门求助。

“谷禄禛？“

司是微微一愣。没记错的话，谷禄镇离浮浪山不过几十里路。何方妖魔如此猖狂？

这种事往常遣几个弟子去处理就是，但司是今日偏偏坐立不安，忽然心念一转。

她意味深长地哼哼了两声，正要拂袖而去，脑海里又浮现出少年瞪着一双碧眸的模样。

顿了顿，她回过身，春风满面地拣起笔留了张字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