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还未漫延至整个西山，天空就飘来一阵强风。在王府里谈天的这会儿工夫，小雨下了又停，停了又下，等到东方与白染衣出府，雨又停了。

京城华灯初上，街巷浓缩成一隅映在水洼里光彩熠熠。东方的衣袍无意擦掠过水面，划破了炽暖的灯光，化作碎星坠入水中。

白染衣跟在他身后，轻踏入荡漾开的水面，带起了几滴凝着星子的水珠，落回去又弹起来，跳跃了几回后在涟漪中复归平静。

倒影中只剩下静音的街巷和两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现实的晚京截然相反，人来人往中最不缺的就是热闹，无论是面上的欢声笑语还是心底的窃窃私语都是热闹的一部分。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着，在人声鼎沸中充当哑角。他们隔绝了世间的喧闹，提供了影却藏住了声。

这只是两个孤独体的相互碰撞，像月亮遇见月亮，都是借来的光，照不亮长夜，也温暖不了彼此。

哪怕相拥都是没有温度的寒冷。

他们是一样的人，是相似度高到一眼就能认出的同类。

白染衣看着东方清瘦挺拔的背影，感受到他与自己相同的孤寂。

“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她说。

东方回首，放缓了脚步。

她慢慢走至他身边，“你……住在王府觉得自在吗？”刚问完，她又摇了摇头，换了个问题，“你的父母亲人都还在吗？”似乎还是觉得不妥，又换了一个，“你为什么总是一副谦和的模样？”

刚说完这句，白染衣就皱起了眉，“算了，你当我中邪了吧。”

东方忍俊不禁：“这么纠结？”

白染衣没说话，她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纠结。

她渴望能与同类有同频率上的接触，又本能地想远离另一个“自己”，可她还从东方身上看到了与自己不一样的地方，但那是什么她看不清。

她既怕对方和自己一模一样又怕对方和自己根本不同。

怎么这么矫情？

弄清纠结的原因后她想给自己来一锤子。

“还有多久到？”她抬头看向前方。

“快了。”

确实快了，天香楼已经映入眼帘，白染衣只是装作不识字，随口胡诌了一个问题。

东方低眸一笑，“那，白姑娘呢？独自从外县来到京都，父母都还健在？不思念故乡吗？”

白染衣眸中一动，心忽然沉了下去。

余光感受到东方在看她的表情。白染衣不知怎么的想偏过头挡住这目光。

她咳嗽了下，若无其事道：“没什么好挂怀的。”

“人在异乡漂泊的久了，难免会觉得没有归属感。不想回去看一看吗？”东方紧盯她的神色。

白染衣想说，其实在这里比回了家更自在，但她终究是不属于这里的。“时机到了，当然会回去看看。”

“时机？”东方似乎琢磨了下这个词的意味。

白染衣笑着摇了摇头，没作解释。她还不知道该怎么回去，穿梭通道是单向还是双向的。

所以，她要来这赌坊看一看那些东西是否和虫洞有关。

东方忽然停住脚步，赌坊到了。

白染衣环顾了下，确实离天香楼很近，从外面看根本看不出是一个赌坊。

“其实我有暗器和毒药防身，你可以先行赶去赴宴，不必再陪着我。”

“无碍，我刚好到这儿有些事。”

两人都默契地结束了话题。

白染衣随东方进内，推开门只是个寻常的铺子，卖些糖果子、糕点，下至底层才知赌坊的热火朝天。

这里的人大多都弯腰佝背，哄笑一桌。看穿着打扮，其实平民百姓更多，富家子弟在这里反而寥寥无几。

他们更愿意附庸风雅，去茶楼、庙会一类的地方，赌钱除非是个人爱好追求刺激，富家子弟一般不屑来此。

只有普通人才敢用性命赌财富。

东方这样的更是少数，他的气质与这里的氛围格格不入，更像是迷路误入了此地。

但事实并非如此。

东方领着白染衣在坊间穿梭，每路过一桌都有人向他打招呼。

“东方兄，你终于来啦？可是有两三天没见到你了！”

东方礼貌一笑，“以后也少来了。”

“那可惜了。哟，怎么今儿还带了个姑娘来啊？你的谁啊？”他的眼神有些不怀好意。

“朋友。”东方握住白染衣的手腕往后带，挡住那人视线，微一欠身，“还有事，先祝你今晚好运。”

“借你吉言啊！”

东方已经拉着白染衣离开了。

他将她引至里间的厢房前，松开了手，“品性不佳，多加注意。”

白染衣点头，视线从腕上离开。

她其实无所谓这些，自己有把握能保护好自己。

厢房门一开，里面的景象和外面的不一样，显得有些冷清。

这里不是什么房间，而是一个还算大的黑铺聚集处，隐藏在赌坊里。

有几个与众不同的铺子卖的都是从未见过的稀奇玩意儿。

白染衣陡然看到其中一个铺子上摆放的纷繁商品，险些僵立在原地。

机械笔、电子画簿、微型摄影机、光能表……都是些现代常见的工具用品。

白染衣瞳孔微缩，一步步走过去，她看着这些物品又看着卖这些物品的人，一古一今，分明毫不相干。

太荒唐了。

“怎么了？”东方叫住她，白染衣脸色绷紧，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她回过神，“你要在这儿办什么事？”

东方指了指左前方的暗门，“从这里上去能到天香楼的二楼，我要去找梅姨说点事。你想一起？”

“不了。”，白染衣摇了摇头，“你的私事，我就不跟着去了，我留在这儿等你。”

东方看着她，轻轻点头，自己或许该回避一下。

确定东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拐角处后，白染衣才皱着眉拿起这些商品仔细检查。

她发现，铺子上卖的都是光能发电的常用品，只要有太阳就可以自动运行。

也就是说，这些东西都还能用。

白染衣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已的左手手腕。

那里戴着一个镯子似的银环，它其实是一个微型扫描仪。

由于它伪装性很强，所以即使刚刚被东方碰到，白染衣也丝毫不担心。

这个微型扫描仪也是光能发电，且蓄电极大，全天待机。

白染衣将它随身携带，对她而言，这个微型扫描仪几乎和通讯仪一样必不可少。

它能够监测到佩戴者的心跳、血压等，扫描时会放射网状微光粒子将人体透明化检查，任何一个毛病都不会落下。

手环还能放出全息屏，能够准确地在患者等比例缩小的模型图上标出患病处以便医护人员直观。

她在进入虫洞之前，摘了通讯仪，但保留了它。因为它有用也好用。

老板坐在长木椅上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怎么？看上哪个了？”

白染衣看着他，指着这些东西，“你知道这些怎么使用吗？”

“用？”老板觉得好笑，“姑娘，这些可不是拿来用的，这些是拿来辟邪和收藏的。”

看来，他们并不知晓这究竟是何物。

“那这些东西，你是从哪儿得到的？”

“你干嘛？”老板突然变得谨慎起来，生怕她抢了自己生意。

白染衣想，你这摊铺门可罗雀，担心有人抢你饭碗那真是大可不必。

但他就是死活不肯开口，白染衣只好放弃从他入手。

这里的摊铺这么多，竞争对手总有一两个，就算是抱团生活，外面那些长期待在这里的赌徒总不能也和他们一样报团吧？

她又进了赌坊，找到方才那位和东方搭话的男人，“这位公子打扰一下，方便问你几个问题吗？”她浅浅一笑。

男人眯了眯眼，歪嘴笑道：“当然方便。”

面对白染衣他殷勤的很，不过才问一个问题，便把白染衣所有想问的都回答到了。

还是和神灵山有关。

春分时在神灵山上会不定点的出现这些东西，不过有时能找到，有时根本没有。

又由于春分有山鬼的传闻，致使大部分人还是避而远之，只有一两个胆子大又贪财的上山去找，运气好的找到后拿回来卖了。

只可惜，很多人都认为这是些沾染了山鬼魂魄的邪物，鲜少有人光顾。

白染衣垂眸不语，怎么又是神灵山，又是山鬼的传闻？这也太巧了。

她不禁想到神明庙的外貌与布置，她刚来时，那里整洁的像刚刚打扫过，所有的日常用品也都一应俱全，就像是主人出去办事留了个空屋一样。

可人人都说，这庙根本无人居住。

这到底是为什么？难道这和回去的通道有什么关系吗？那这些现代物品和刘府的茶种怎么解释？历史真的被扰乱了吗？

“姑娘？姑娘？怎么不说话了？”

白染衣被拉回思绪，定了定神：“哦，想到了一点事情，今日多谢公子相告。”

那人笑着向前倾身，“那姑娘该怎么报答我呢？”

白染衣瞥了他一眼，“我再待下去怕是不妥了，我——”

“你怎么又回到这儿了？”东方突然出现，看到那男子故意缩短距离，皱起了眉。

“东方兄？你这位朋友来找我问问题呢。”他将手从白染衣脖颈后绕过去，搭在她肩上将她揽了过来，好似两人很熟的样子。

“你说，我该不该要点回报？”

东方刚要上前拨开他的手，却见白染衣一脸无所谓的模样，便停住了脚步，放心交给她自己解决。

白染衣转头面朝那男子，面无表情道：“我前夫也喜欢赌，自从娶了我之后就总是输，后来被我克死了。今日问你那些东西，就是老神仙要我买来给自己驱邪的，他说我身上附了邪祟，能致人破财丢命。我再在公子身边待下去恐生事端，公子确定要留我？”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那人瞬间推开她，骂了句：“真晦气。”

东方从袖中掏出一颗银子似的东西丢给那男人，沉声道：“送你的。”说完便拉住白染衣快步离开了赌坊。

出来后，又是熟悉的长街景象。白染衣拍了拍肩膀上被那男人碰到的地方，对东方颔首微笑道：“多谢。”

这种桥段她以前从未遇到过，因为她从前生活的世界里，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很少，就算有也是礼貌客气。今天这样的虽然并非好事但也新鲜生动。中低等文明下的产物，在这里应该很常见。

可惜能做出这种事的大多素质或知识水平都不高，只由情绪主导的疯子又怎能疯的过白染衣？

她可是义无反顾进入虫洞，擅自操作运行连自己性命都懒得关心的人。

东方低眸见她居然一副心情不错的样子，好气又好笑：“玩的开心吗？”

“还行。”

东方轻叹：“自毁名誉的还真罕见。”

“罕见？”白染衣下意识回怼：“那今天带你见世面了。”

东方看着她，高高挑起眉，哑然失笑。

反应过来的白染衣立即岔开话题：“你方才给了他什么？”

“没什么。”东方转回头，目视前方，神色平静。

白染衣看了看他，随意问道：“多久后起效？”

闻言，东方偏头，白染衣却装作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的样子。

他无奈一笑：“吸入后立即生效。”

“什么作用？”

“腐蚀。”

“哪个部位？”

东方顿了一下，声音低沉：“皆可。”

白染衣转过头，有些诧异：“腐蚀程度呢？”

“那要看处理的及不及时了。”他对她笑了笑，眸中情绪不定。

白染衣愣了下，很快又恢复过来。

定不至于致人死亡或重残，事态还没严重到如此程度，他也不至于为自己做到这种程度。

背后的糖果子店铺突然传来一声叫唤，估计在急着找郎中。

但两人就像偷偷干了坏事却装作无辜的孩童一样若无其事的走远。

身为大夫的白染衣抬头对东方一笑：“今天是他不幸，遇到了两个坏人。”

一个故意加害，一个见“死”不救。

白染衣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放松了，她站在他身边，忽然有了并肩作战后残留的温情感受。

她不觉惶恐，坦然接受了心里的愉悦。

白染衣罕见的露齿一笑，眸中景象犹如寂静的夜空忽然间被点亮了千盏灯般熠熠生辉。

这笑容出乎意料的极富感染力，此刻明眸皓齿、长街万象皆纳入眼，让这司空见惯的独步置景忽然有了陪伴。

东方心底一动。

人生海海，邂逅与重逢是奔流途中相遇的惊喜，平常日子里泛起的每一点涟漪都足以夸大为山呼海啸。有的人心底是冰封万里，有的人心底是旷野无边。相互寂寥的星体因为有了时间的长度和情感的宽度才会在人间烟火气的蒸腾下剧烈燃烧，剥落外壳，迎接重生。

宇宙茫茫，月亮遇见月亮不是最终结局，在心里泛起的这点珍贵涟漪犹如人间千灯骤明，一方被点亮就会在相拥中点亮彼此。

他们只是酷似月亮的清冷。

这是两颗恒星的互相救赎。

东方只觉得，自己的运气实在很好。

他看着她，也笑：“狼狈为奸。”

“合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