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寒鸦苦叫，月淡无星，谢玉折终于停了下来：“到了。”

被打瘸了脚的真明珠也不要人扶，强撑着一根拐杖一路走来，怎么也不明白会停在这个地方。环顾四周，他为难问道：“明姝是在这里吗？可是我没看到她。”

他聚拢手掌喊了几声：“明姝！明姝？”

周容恙生有先天弱症，幼时家人怕他外出染病，很少带他见光。幸好迷花岛有吃不完的灵丹妙药，他虽然苍白，但也算不上面无人色。

可此时他似乎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脸上为数不多的血色褪去，皱眉上前一步，立在真明珠身后。

柳闲叹了口气：“在你的脚下。”

“啊？她怎么会……”真明珠嘴角下撇，瞪眼低头，看到自己脚下唯一一块没有绿意的泥地，这里明显被翻过土，像是有人埋了什么东西。

“在地下！？”胸口刺痛无比，他头重脚轻得就要倒地上去，还好周容恙早已在他身后曲着手，稳稳将他扶住。

真明珠不自觉地向前倾着脖子，咽了好几次口水，倒抽气问：“明姝被埋在地下了？”

他拄起竹竿从周容恙支着他的手臂上跳起来，完全不顾泥泞一下子坐到地上，用手指使劲地扒着地上软粘的湿土，衣袖上滑露出肌肤淤青，这双本连指甲缝里都沾满了泥泞。

他抖着声音问：“明姝！？”

柳闲斜着看了周容恙一眼，示意他把他搀扶起来。

真明珠起身后，垂着头，侧边的一缕刘海垂下挡住晦涩的眼神，他紧攥着手指，指甲都快被折断。

柳闲无心安慰他，丢下一大壶清水给他清洗，他合二指手腕翻转，衣袖飘飞如松下风，轻呼：

“剑来。”

而后天光乍破，四柄重剑凭空出现，闪着寒光却不带半分戾气，乖顺地悬在他身侧。

柳闲手一指地上泥泞，垂眸时轻而狠道：“挖开它。”

人因不安、惧怖、恭敬而垂眸，柳闲却否。他发号施令时总会垂眸，敛眉时上挑的眼尾瞧不见，眼中的明暗瞧不见，只瞧得见轻巧开合的薄唇，像天上的神佛看到婆娑众生时，眼尾只留了慈悲和怜悯，但神佛亦是无情的。

他的剑总是有人性，得了令后便毫不拖泥带水地行动起来。

泥里埋的是真明姝，但很可能不只是真明姝。柳闲正要开口嘱托众人，却没想到其中一把剑突然发出震颤，他一把扯过谢玉折到身前，紧紧按住他的口鼻，急声喝道：“别呼吸！”

可惜为时已晚，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剑下突然爆开一团猩红粉末，黑色光阵浮起，夹杂着血味的浓郁花香顺着风迅速扑面而来！

这点毒素对柳闲毫无影响，可另外三个人呢？一个是药罐子泡大的病秧子，一个是先天灵脉损坏的小公子，还有一个是未来才会可期的弱小士兵，任谁也扛不住这股浓烈的风。

谢玉折被他捂着嘴情况还好些，真周二人却被刺激得吸了一大口，浑身脱力，直接倒了地。

“着了道了，这是烂漫香。”柳闲手一松，谢玉折也跟着倒了。他单手揉了揉烦躁跳动的太阳穴，无奈摊手道：“诸君，祈祷梦里能相见吧。”

他扫视了眼横七竖八很不雅观衣服还脏兮兮的三人，食指轻点下唇思索片刻，最终从芥子袋里拿出一张小床，铺好被单后，规矩地睡了上去，又给自己拉好了被子，设下结界，双手抱腹地闭了眼。

谢玉折原本已经神志不清，可突然看到自己身旁多了一张床，床边围满了小剑，从剑身缝隙里还能看到一个已经闭上眼、好好地盖着被子像在家里睡觉的柳闲……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在无意识的时候吃了毒蘑菇了。

或者柳闲刚刚悄悄吃了。

柳闲朝他身上用力丢了一个麻袋，没好气儿道：“看什么看呢。”

谢玉折强打着最后一丝精神气，诧异问：“你为什么要在这里睡觉？”

“救人啊。”柳闲瞥了眼中了幻毒后的谢玉折，“你现在还有心思问问题，昏过去之后去的可是真能要命的地方。相逢一场，我友好提醒你一句，要是不想变成痴呆，待会遇到了可疑的人，直接杀了就好。”

谢玉折疑惑又惊悚地看着他。

“若实在不会辨别，只要不是我，皆可杀之。”柳闲微勾起唇角，浅笑道：“不过你也杀不了我就是了。”

谢玉折眸光闪烁时，周正冷淡的眉眼就少了不少疏离。看他嘴唇翕动还想开口，柳闲业已嘱托完了，便一剑下去把这人劈昏了。

主角不愧是主角，灵海被花妖蚕食，另两人都昏了，他却还有力气想闲事。

柳闲躺在床上，细致地朝四周探出剑意。再一次确定了周围设下的隔绝结界起效之后，他卸下了经脉里的护身屏障，缓慢而长久地吸入清甜诱人的烂漫迷香。

直到身体变软好似棉花，视野黑斑点点直到无物可见，他仍在后悔自己挖人坟的莽撞，暗骂自己真是欠了这几个祖宗的，还要主动中毒去救人，然后他发现自己的确欠了人祖宗的。

真乐章，难道是你吗？

是你在怨当年事，恨我杀了你，让你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或者说在十八层地狱下受尽苦楚吗？

不应该啊，真伤脑筋。

地北东兰湖里有一种花名为烂漫，艳丽无方，却因为生在水之中无人能观赏，孤芳自赏太久，怨怼丛生。执念驱使他们幻化为妖，上岸以香惑人，只为让人沉入长满了烂漫花的幻境中。

而后有人入水摘花，提取花瓣精华制程烂漫迷香，辅之以法咒制成美梦，让人长睡不醒。

活了上千年，柳闲知道自己名不副实，慈悲善良正义都不是他，那是上修界吹出来的柳上仙。作为一个合格的炮灰，任务还是杀主角的这种，他没什么美好品质，独独有一颗锤打了上千年的钢铁雄心。

他的意志极强，灵海达到了几乎没有外物能入侵的极端稳定。因此，迷香奈何不了他，救人的重任自然担在了他肩上。

等到再次有力气睁眼时，四周果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三个小祖宗也不见了踪影。

好在他早在解谢玉折的同心护身咒时，顺手给他装了个追踪咒，一路寻去，没多久就看到了一处宅邸。

府门宽广，匾额上书“国师府”三字，龙筋铁骨，赫然显眼。府院由高墙围起，红墙绿瓦，方方正正；两只双目炯炯有神的石狮子立在大门两侧，威严到了不可侵犯的程度，而谢玉折竟就在里面。

他是梦见了这座府吗？

柳闲推开朱漆暗红的府门，进门则见游廊，灯笼一路高悬。廊外小溪淙淙，转角处陈设雅致，假山环抱其侧。

国师品味挺好。

他一路向里，飞燕画廊，主厅嵌着大颗大颗夜明珠，明灯璀璨，借光可见，屋外空地上有一人在练剑。

谢玉折身姿挺拔，手执长剑，身上衣服已和入梦前已不同，并非黑色劲装，而是宽松的棉袍，像是为了在家中练剑特意穿上的衣服，能更好地伸展筋骨。

吸入烂漫香之人会忘了现世之景，只把美梦当真实，沉溺于温柔乡中，最后灵魂被食尽而死。只有意识到一切不过是场镜花水月，才有可能从梦里脱离。

谢玉折此时应该就错以为，自己还是活在国师庇荫下的小公子了。

他小时候被养在国师府，而后去了高压的军营，回京后又要应蝇营狗苟和帝王施压，怕不是这十七年中最轻松的时光都在国师府了，

羁鸟恋旧林，他的美梦在这里，不难预料。柳闲便立在回廊之下，颇有兴致地窥视着他。

谢玉折神色专注，有力迈步，长剑一挥，疾风破空劈断木桩，地上的石子也被踏得沙沙作响。

风起，额上汗珠滴落，他收起剑锋喘了喘气。身旁的武童赶紧走来，劝小公子天凉了该早些休息，拿了一件披风就要为他披上。

谢玉折淡声推回了披风，拿起一张手帕擦了擦汗，往左看了一眼，就要继续挥剑。

武童心领神会，可他并未行动，反倒再度把披风递去，为难道：“三喜问过主人了，主人说他冷暖自知，叫咱们不用担心，吩咐照顾您就好。”

谢玉折皱着眉问：“今夜风大，他向来怕冷，穿得这样薄，也叫冷暖自知？”

“我不冷。”

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接了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