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危险!”
一旁的乳母掩唇惊吼,随之而来的巨响轰然炸裂,她们从耳室跌入深不见底的水中。
此情此景,直教岸边的围观者方寸大乱。众人喧哗奔走,没想到下一刻,比武台近旁的阁楼亦瞬间坍塌。
雷珠儿犹在恍神,抬眸便见大姐姐夺命奔去。
其实杜若兰并不想牵连无辜,但她眼看着女儿被李星月无辜折辱。身为母亲,走投无路的她不得不这样做。
只要能保住孩子,生死于她,不足挂齿!
此地机关皆由上官弘毅为李星月所设,耳室下更置有缠绵之所。然而欢爱自有时,当李星月逐渐触碰他的核心利益。上官弘毅不仅想囚禁对方,以期永世相守。甚至还未雨绸缪,特意设下两处机关。
一处逢生,另一处则毁灭。
杜若兰不知道,也懒得猜度上官弘毅会如何选择。此刻她整个人浸在深不见底的月影湖,过往的回忆一幕幕闪现。
画面停驻的最后一刻,她脑海里涌现出两张面孔。
一个是她从小带大的儿子,另一个是她未曾抚慰的女儿。
“噗——”一口呛水从胃里吐出。
杜若兰意识昏昏沉沉,她好似被温暖裹挟,耳畔不时响起清冷的关切:“您醒一醒……”
眼眸逐渐张开,慢慢适应周遭的环境。
杜若兰赫然发现自己竟躺在尹千雪的怀中,彼此视线蓦地交汇。
“孩子,是你救了我。”哽咽在喉,欲语泪先流。
“稳住情绪,您感觉如何?”
尹千雪并不知晓对方是为了救自己才如此,她之所以出手相助,是不愿无辜的人牵连其中。
“整个人好多了,我的乳母——”
远处有人挥手打断了她们,大老远高喊,“小雪,这位婆婆也醒了!”
原意外发生后,尹千雪在水中同时看到祁阳候夫人和李星月,但她未有一息犹豫,遂果断地游向祁阳候夫人。
与此同时,确定尹千雪无事的秦若影,奋不顾身地下水救人。深谙水性的她,很快便救了好些人,直到最后才咬牙拽出奄奄一息的老婆婆。
对此,祁阳候夫人感激涕零道:“倘若没有你们两个,今日我们主仆定丧命于此。”
“夫人不必客气!”
“孩子,我……”
秦若影立在一旁左瞅右看,觉察到气氛有些迥异。正要开口询问,不曾想祁阳候夫人却猛地抱住尹千雪,凄厉地放声痛哭,泪水很快湿了她的面颊:“你是我的女儿啊!”
秦若影闻声怔在原地,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小雪不是俾莆同李星月的孩子吗?
这究竟怎么回事?无数个疑问堆积心底。
尹千雪头一次这么心乱如麻,她目光轻瞥祁阳候夫人的愁容,蓦地有些透不过气。哑然间,她稍作停顿,方一脸平静的回答:“夫人或许认错了,尹某生父母乃走卒贩夫!”
祁阳候夫人泪眼婆娑地勾起唇角,不仅未执着于解释,反而红眸耐心安慰:“是啊,没准儿是我认错了,尹姑娘莫要有负担。”
说着祁阳候夫人又把目光落在秦若影身上,温柔地欣赏着她那张风情灵动的秀颜,目光十分慈爱:“秦姑娘,咱们有缘得见,纵江湖流言蜚语,只要你与尹姑娘真心相爱,何惧世情凡俗。”
“夫人……”
从未有人这么嘱咐她们,也不曾有人如此真心相待。
尹千雪红着眼睛愣神良久,秦若影更是蕴盈泪花地搂住祁阳候夫人。
这一刻,尹千雪无比希冀,对方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酸涩萦怀,尘封的记忆扑面而来。
记忆里除了师父、师姐们,再无人真心相待。
幼年很苦,师父整日忙着救人,师姐们又各有任务。小小的人,无论寒冬酷暑,都要全身心地练功。
胳膊断了,咬牙接上。
第一次杀人,她也很怕。
每到霹雳闪电的雷雨夜,她都会蜷缩在一角发抖……
可是有一天,这个世上唯一爱她的师父去了,从此以后那个小姑娘就不能再畏惧一切了。
她开始望着山顶发呆,终于成了一个冷傲无情的人。
念天地怆然泣涕,孤身怜影何处安!
铺天盖地的苦楚,全部消散在李星月的抓捕中。
祁阳候夫人与其乳母被他们不由分说的带走,就连近旁的秦若影也不见踪迹。
尹千雪斜负长剑,鼻挺目深,不苟言笑的玉面之下溢出一丝愤恨,直教人不敢轻易冒犯。
“你若想见到她们,便乖乖随我来!”
尹千雪凝着面前的青衣女子,瞬间变了脸,继而怒不可遏地拔剑。可纵使她浑身紧绷至战栗,始终未曾扬刺。
道路漫长,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长街萧索,最后她们停在城中的一处陌生宅子前。
今夜无星月自明,树影婆娑水蕴隐柳。
穿廊过园,花木扶疏,灯影摇曳。
尹千雪神情冷峻,一双眸子墨黑沉静。她抬脚踹开紧闭的门扉,随即冷眼斜睨着榻上人。
“她们呢?”
李星月懒整鬓发,姿容艳致地嫣笑:“原以为咱们母女相见,还需些时日。没想到你竟如此无能,当真妄为我的骨肉。”
“我与你素无瓜葛,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
“半点皆为命,向来不由人。明朝大街小巷,众人皆会知晓你乃我李星月的独女。届时,这天下都是咱们母女的。”
凝视着那张美丽至极的脸庞,尹千雪只觉得恶心。
“若你真是我的生母,何故不早些来寻我?”她冷嗤森笑。
李星月怅然若失地点点头,不觉烟眉轻扬:“你不信?”
尹千雪当即呼吸一滞,朱唇紧抿,星眸极为黯淡,一双手死死扣住剑鞘。
“说来话长,我一一讲与你听。”
当年,李星月同上官弘毅的妻子一并生产,但她却比对方早一个时辰反应。在倍受痛苦后,她得到了一个女儿,可她始终不喜欢这个孩子。
然而这孩子是她用来束缚俾莆的,同时她更需要同上官弘毅之间微妙的关系。
因此,她提前打通关系。待杜若兰诞下婴孩,便果断与对方交换。这样一来,他日仅需略微提点,上官弘毅后宅便再无宁日。
至于李星月自己生的这个孩子,在其短暂纠结后,她用珠钗刺伤了女婴的左肩,待留下记号,即派人将女婴故意抛到师扬卿窗下。
假如这个孩子不幸夭折,那就说明她们母女有缘无份。
她李星月决计不会要无用之才,哪怕是自己的亲生骨肉。若这孩子果真如她所料,成长到无人企及的高度,届时她自会与之相认。
李星月删繁就简,挑着有利于自己的话讲,然而尹千雪始终未曾认真看她一眼。
其实早在俾莆为她诊治时,佯装昏迷的尹千雪便已知晓一切。
祁阳候夫人对她那么好,她只恨自己为什么不是对方的孩子。
见她凛然沉默,李星月当机立断的岔开话题,神色不变地嗔怒轻咳:“娘多么希望,你能经受磨砺,明白娘的苦心后主动找来。”
“所以你兜兜转转,不惜借刀杀人害了我的师父,还设下天罗地网毁掉我的师姐,接着派奸细将清风阁闹得乌烟瘴气,将我逼至绝境……眼下你告诉我,这是磨砺,是一个母亲对她抛弃女儿的爱!”
不足挂齿的小丫头,本不该在意。哪知竟阴阳怪气到一定程度,顿时令李星月愈加烦躁。于是她冷眉骤扬,目光甚为严厉:“如果没有我,在十三岁那年派人好生打磨你,以及你师傅去世后稳住各派,为你不惜代价的造势,何尝有你如今的恣意!”
尹千雪神色疏漠,嗓音低沉:“有你这样的母亲,才叫人生不如死。”
一刹那,李星月鸷意盈目,情绪几乎彻底崩溃。她不想再听那张小嘴说什么,恨不得对方立刻去死,只是眼下她还不能这么做。
因此,李星月眼眸微垂,不动声色地攥紧掌心,竭力装作无谓:“你还年轻,自然没经过捶打。你不是心心念念要救那几个人,那便让我看到你的诚意。”
“你到底要如何?”
四目相对,李星月迟疑片刻,忽又带着丝溺笑:“即日起,你助娘登上皇位,待将来女帝亦归你。”
尹千雪神色依然清冷,幽深的眸子忽然移到她脸上:“我对王图霸业不感兴趣——”
“好一个清高傲骨,如此说来,粉香楼那个小蝼蚁你也不要了?”
顿时死寂,尹千雪脸色苍白,颇为难堪地瞪向她。
次日清晨,烟雨蒙蒙,满城青泞,淅沥点滴落阶前。
柔荑香腮瑞脑薄,鸾帐轻纱随风摇。
几番折腾,连心丝毫不顾及自己的身体。她似乎陷入魔怔,仿佛一只走投无路的困兽,可怕地沉迷在诱捕的极致狂欢里。
苏清欢视线麻木地放空,缓了缓,哑声到:“你真的下定决心了?”
听到她的话,连心当即止住动作,微微低头,抚着那双殷红的眼睛漠笑:“从今往后,我对你没有任何兴趣了!”
“明白了。”
连心面色冷淡,继续亲昵地埋在她的肩窝,语气温热的讥讽:“嫂嫂总这般伶俐,日后不愁找个好人,切莫惦念我。”
她话音刚落,苏清欢忙偏转纤颈,脸色惨白地将蓄满的泪珠悉数湮灭。
恩爱终了,连心头也不回地走掉。
这一次,苏清欢没有问她要去向哪里,也不再关心她还会不会回来……
阶前残花满地,化作春泥了无痕。
“你去做什么?”微雨夫人罕见的慌促。
绿藤下的女郎细指捏眉心,目光如炬地看着她:“我的事,与你无关。”
“小柔,娘——”微雨夫人嗓音颤抖,竟是说也说不下去。
连心音色极其暗哑,双眸深晦:“夫人好生照顾自己,若不嫌麻烦,就帮我护住她。”
神情良久怅惘,微雨夫人实在忍不住:“你们明明两情相悦,你为何偏要做出厌弃她的举动呢?”
“那当年,我要我娘带我一起走,哪怕一起死。你说她为什么不肯,非要听那个男人的安排……”
霎时泪如雨下,微雨夫人垂眸死命地绞着帕子:“我走后,他是不是对你不好?”
当年屈辱苟存,不过为了稚子。
连心朝前迈步,在越过对方的一刹,漫不经心道:“他死了,我杀的。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了。”
“小柔——”娘错了。
不该把那么小的孩子,孤零零的留下。她无时无刻不悔恨,为什么当初要带着相依为命的女儿巴巴地贴上去。
倘若一直采茶,她们母女便不会分开了。
连心身影微僵,而后迅速消失在朦胧天际。
风雨欲来的黄昏,微风眉头紧皱地醒来。
举目四望,床畔搁着一包梨膏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