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上官锦澜在紫月山庄蹭过一顿饭后，就与谢沛和萧晏告别。
临走前，他实在是有点不放心，总觉得萧晏对冷清涯的态度有些微妙。宁王之风流无情一直都是街头巷尾的谈资，即便是再绝美的佳丽，他都可以随时弃如敝屣，上官锦澜本以为萧晏遇见冷清涯之后兴趣绝不会超过一天，可现在好多天过去了，这位宁王殿下的兴趣不减反增，还愈烧愈旺，这实在是不符合宁王贴在脑门上的放浪标签。
上官锦澜实在不懂这位殿下的口味，如果说起初是对一个残缺少年的怜惜，可现在根本不像是怜惜，等哪天萧晏玩腻了，把身份一摆，直接在冷清涯面前揭开自己大雍二皇子宁王的身份，再下令把人强行撸到身边，扔进“金窟”当个娈侍，这个狡黠的男人又不是做不出来。
为了给谢玉找一个作伴的书童，谢老庄主没少花心思，好不容易找到小儿子喜欢的，偏偏半路杀出一个别有心思的宁王来。
最令人担忧的是，那少年一看就是个烈骨，性情孤韧，又盲又纯情，万一被宁王强行索要了去，一时想不开可就……
一想到这里，上官锦澜顿时负罪心大起，浴佛节那一夜，根本就不该让萧晏遇见冷清涯，万一出点什么事，他如何担待得起！
上官锦澜构想了一连串悲剧向发展，实在忍不住想交代几句，然而话还没出口，萧晏一肘打进他的小腹，痛的上官锦澜直嗷嗷，还不敢还手，“我还没说话呢！”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给我憋住！滚吧！”
萧晏衣袖一甩，把上官锦澜丢在身后，自动屏蔽好友无休止的嚎叫。
紫月山庄芳草遍地，各种石子铺成小径，回廊上错根盘绕的紫藤垂下蓬勃的花叶，曲径通幽，泉音潺潺。
是夜，朗星照月，云听轩内燃着小灯，照得一室微明，雕花棂窗上映着两个少年人的小影。
冷清涯忙活着给谢玉铺床，他动作熟练，整理床铺干脆利落，根本看不出是一个瞽目之人，一会儿功夫就在小少爷的床榻上铺好温暖的被窝。
谢玉支腮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一抹浅青色的背影：“清涯，这些事情你不必做的，叫下人做就行了。”
“我可以的，这点小事何必劳烦别人？”
“你走了这么久，害的我干什么都没心思，前两天曾先生让我誊抄《六经注疏》，我愣是抄错好几个字，爹生气，打了我二十个手板子，现在还疼呢。”
谢玉的声音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冷清涯停下手里的活，伸手招呼道：“过来，让我看看。”
谢玉偷笑，从椅子上欢快地蹦下来，握住冷清涯的手，轻柔地放在自己的掌心上：“诺，你摸摸，都肿了。”
冷清涯用指尖触摸着那只还未消肿的手，低声问道：“上药了吗？”
“没有，等你回来给我抹药。”
“如果我不在你身边，你是不是什么也不会做了？”
冷清涯轻声责骂着，谢玉也不计较小书童的无礼，吐出俏皮的笑：“所以你要一直留在我身边，只要你在，我什么都能学，什么都能干，你要是不在，我什么也干不了。”
冷清涯无奈，从一个小小的漆木匣子里翻到一瓶软膏，把膏药小心地涂抹在谢玉泛红的掌间，涂好后还轻轻吹了一下，“好了，这几天不要沾水，一天涂三次，我会帮你记得的。”
他淡淡的嘱托，就像在纵容一个要糖吃的小孩子。
谢玉一直笑着，恨不得每天都沉溺在冷清涯对自己的照顾里。他们同吃同住，从来都是相伴而行，原本书童是不能与少爷同住一室的，会乱了主仆尊卑，但冷清涯是盲眼，情况比较特殊，谢玉恳请老爹让自己来照顾冷清涯的生活起居，谢沛也怜惜这个盲眼的孩子，就欣然同意了。
两人虽是同样的年纪，但冷清涯更像是一位兄长，时刻护着紫月山庄的小少爷，而谢玉也贪恋被这位“兄长”宠溺的感觉，他鲜少从冷清涯脸上看到喜怒的表情，这个盲眼少年总是永远沉静，永远冷定，总有着令人捉摸不透的心思，还有着比同龄孩子更成熟的心智，即便是盲的，谢玉也从来不会把他当做残缺之人看待。
冷清涯把药膏收进匣子，问道：“曾先生为什么要让你誊写《六经注疏》？那玩意学多了除了科考外还有别的什么用处吗？”
谢玉摇头，撇撇嘴道：“没有，但是要走仕途，也只有科考一条路子，国主取仕，《六经》是纳贤的经典，曾先生无论如何都要我熟记背诵，为的是殿试之上，国主随意摘一段，我就能出口成章，我一点武功也不通，比不上哥哥，继承谢家功夫我是没戏了，爹对我唯一的指望就是出仕入相，赤心报国，受万人敬仰。”
“哎，可我实在是厌烦曾老先生每天所说的圣人啊，大义啊……太虚无缥缈了，我感受不到这些东西，清涯，你明白吗？”
“不明白。”冷清涯淡淡道，“这是一个血淋漓的世道，做个圣人干什么？虚名而已。”
谢玉愣了一下，“可是老先生说……”
“天下若有道，圣人可成大业，天下若无道，圣人只能自保。”冷清涯打断他，低声道，“少爷，你生性仁柔，满耳听到的都是曾夫子的入仕之道，圣贤之语，经传之文，这些晦涩的东西即便明白了又能怎么样？除了能写出一篇锦绣文章还能如何？是能提笔安天下、还是能改变这个世道？”
改变这个世道……
谢玉怔然了半响，胸中似有急促的鼓点在挑动，他双拳紧握，一字一字：“我想！”
冷清涯淡然一笑，“你想什么？要去翻覆天下、吊民伐罪吗？少爷莫不是想做周发殷汤？”
“我当然做不成那样的人物，我只是……”谢玉紧抿着唇，忽然高声道：“清涯，将来若有一日，我谢玉能成为人上人，我就能给你更好的生活，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我现在做不到，将来一定可以！清涯，你信我么？”
冷清涯听着小少爷不着边际的豪言壮语，无奈地吐出两个字：“小孩！”
谢玉瞪起眼睛：“我不是小孩，我说的都是真的！”
“少爷，你能照顾好自己就行了。”冷清涯顿了一下，似是有些不忍道：“你要知道，我是不可能一直陪伴在你身边的。”
“你说什么？”谢玉的脸色骤然一变，上前一步猛地握住他的肩，目光灼热道：“你不留在我身边还能去哪？清涯，你眼睛看不见，到处受人欺负，你还能去哪？”
冷清涯没有回答，任凭谢玉死死抓着自己的肩。
等完成天罗交代的任务，他是一定要离开紫月山庄的，到那时这个小少爷该怎么办？肯定会恨他的罢？
谢玉看到冷清涯沉静的像一块冰石，连一丝波澜起伏都没有，一股怒火涌上心头，胸口剧烈地起伏，紧握对方双肩的手开始发颤。
“我不准你走！冷清涯，你不准离开我！”谢玉怒吼着，脸色苍白如纸，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手指开始无法自制的痉挛起来，忽然身子一晃，一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向后跌了下去。
“少爷！”
冷清涯猛然意识到不对劲，抢先一步把谢玉扶进怀里。
谢玉艰难地喘息着，手足止不住地抖动，唯有依在这个人的怀中，嗅着冷清涯身上冰凉的气息，他才能慢慢平复。
“少爷，不要这样。”冷清涯一手揽住谢玉，把他的脸颊贴在自己的胸口上，安抚着这个脆弱的少年。他知道这是谢玉发病的征兆，一旦精神上承受一定的痛苦极限，就会出现癫疾，虽不至死，却也是治不好的绝症。
随着谢玉年岁的增长，每日有曾老夫子潜心授课，修身养性，这种痼疾渐渐得到了控制，不料今日又有发病的迹象！
谢玉伏在冷清涯的怀里，虚弱地睁开眼，望着那一条永远透不进光芒的素黑缎带，散乱的眼神里凝聚着太多冷清涯永远也无法看到的东西。
“你看，清涯，如果你不在我身边，我就会死啊！”
“胡说八道！”冷清涯把谢玉抱到床榻上，小心为他盖好被子，“不要胡思乱想，我不离开你就是了，可以好好睡觉吗？”
好在这次发病只是一时的情绪激动，并没有持续太久，谢玉慢慢平复着呼吸，像是得到些许安慰，露出稚气的微笑，“再陪我一会！”
冷清涯摸着床沿坐下，又帮他掖了掖被子，哄小孩一般说道：“好，陪着。”
谢玉从被子里露出小脑袋，温存着这一刻的温暖时光，开始没话找话：“清涯，那个沈公子……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冷清涯想也不想道：“心有九窍，少亲近他为好。”
“我都不知道我爹还有一个姓沈的大侄子，这个人以前根本没来过山庄，我也是第一次见他。”谢玉想了想道：“晚饭的时候，我爹一直在给他端酒，那叫一个笑容可掬，爹还没对我这么笑过呢！整天就知道板着一张脸逼我读书。”
冷清涯自然不会把对那个人的怀疑说出口，即便说了，这个小少爷也理解不了，只是严厉警告道：“那个姓沈的不是什么好人，你最好离他远一点！”
“啊？不是好人？我看他行止优雅，气度不凡，跟我爹和上官公子都相处的很好，应该不会坏到哪里去吧？”
“幼稚！”冷清涯冷冷地开口，“这个人居心叵测，心窍如狐，动机不良，不要被他的表面功夫给骗了，听明白了吗？”
“呃……好吧。”谢玉不好再说什么。
“明日还有早课，早点睡吧，少爷。”
过了没多久，冷清涯把小少爷哄睡着了，直到听见谢玉的呼吸声沉了下去，他才从榻边起身离开，熄灭昏黄的牛皮纸灯，把黑暗笼进云听轩。
而此时，那位在冷清涯嘴里“不是好人”的男子，正在另一间隐蔽的房间里，打了一个喷嚏。
作者有话要说：萧晏摸了摸鼻子：谁又在偷着骂老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