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里，喻白天天中午都会来看安羽，顺便给他带点监察院食堂的菜。

安羽推辞不过，想不想吃都得吃了。

唯独黎苎在一旁黯然神伤，自己吃饭连个位都没有了，还得跑到别的角落去吃，不然她就觉得自己是个发光发亮的电灯泡。

什么叫一般的朋友关系？！这难道可以叫一般的朋友关系？！赶紧让他俩去领证！

原本进入地下城是什么时候都可以来登记的事情，但现在变成了一个强制性的事。

经过灯塔的研判，认为在这几天内将所有地上城居民都转移到地下城是上上策，即使还未完成一个疗程，也可以在地下城的缓冲区暂住，待完成一个疗程后再正式进入地下城。

一批批人员井然有序地经过登记后进入地下城。初期的混乱已经鲜少发生。除了偶尔响起的枪声，一切都还算平静。

今天最后一批653名地上城居民进入地下城后，他们的工作就可以完成了。

黎苎一如既往地站在前方维持秩序，安羽也一如既往地看起来昏昏欲睡。

排队的人越来越少，地上城缓冲区渐渐安静下来，原本在队尾维持秩序的监察员也都走到了前面。

偌大的地铁站只有仪器响起的提示音和手中行李放在地上时的磕碰声。

一位少妇带着两个女儿接受身份登记。大的大约有七八岁，小的只有三四岁。抽血时，小一点的女孩一直不肯伸手，被妈妈拉着手抽血时还放声大哭。

大一点的女孩已经可以自己照顾自己，走在前面，拿过已经经过验视的行李，踉踉跄跄地走向地下城入口。

今天一直如同木头人般一动不动的执行官突然动了。

所有人的动作顿时都停下，紧张地看着他的动作。

执行官径直走到大一点的女孩面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长官，”那名领着小一点的女孩的母亲立刻提着另一包行李走过来，忐忑不安地说，“长官，这是我的孩子......”

大一点的女孩仰着头看着安羽，还有些婴儿肥的脸看起来清澈纯真，大大的眼睛里闪着好奇和不解。清脆柔软的童音在缓冲区响起：“叔叔？”

安羽伸手拿过女孩手中的行李，放到一边，蹲下身，视线和女孩的齐平。接着，他摘下自己的墨镜，将它挂在衣领上，戴着手套的手抓住女孩的下颌，迫使她直视自己。

少妇当然知道眼前这个人在这几天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她从胸膛里发出一声呜咽，扔下行李来搂自己的孩子。

但安羽站起身，拉过女孩，用自己的身体阻挡了她的动作，对技术人员吩咐道：“去做血检。”

技术人员拉走了女孩，拆开包装，抽出一支真空管。

少妇立刻哭着哀求道：“长官，我的女儿真的不是异族！她真的不是！求您了，她真的不是......”

安羽简洁地丢下三个字：“等结果。”便抽出墨镜戴上，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上。

少妇瘫倒在地，搂住自己的小女儿痛哭。

队伍继续前进，队列缓慢地缩短，人们走过执行官面前都是沉默的，或畏畏缩缩，被人在背后推着，低声骂着才慢慢走过去，或带着一种决绝的，仿佛是赴死决心一般昂首阔步。人们的眼神有的恐惧，有的带着恨意，有的带着敬畏。

但执行官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人看得清他重重面具下的表情。

世人都畏惧他，世人亦都爱他。没有人问他的名字，没有人敢问。

他就像沉默的烙铁，在每个人的记忆中留下深重的灼痕。随着时间的流逝，这道印记愈加清晰，却鲜少再感到疼痛。

少妇的哭声已经成了低声啜泣。没有进入地下城的人只剩下了寥寥几个。

一旁的技术人员已经开始进行人工核对。

骤然间一声巨响。那个大一点的女孩突然发难，使巨力一下拉倒了放着电脑的桌子。技术人员措不及防，被满桌子的仪器砸了满身。而那个小女孩以与她身形不符的速度冲向少妇。

少妇有些诧异，但依旧带着朦胧的泪眼张开自己的怀抱。

却不想，那个女孩一把拉过自己的妹妹，把她拽进一片狼藉里。

少妇先是愣住，接着嘶喊道：“涵涵，你干什么？！她是你妹妹！”冲向那一片废墟。

与此同时，技术人员在一片狼藉中吼道：“执行官！是异族！”他的下半身都被仪器压住了，动弹不得。

在场的监察员和还未进入地下城的人们都愣住了。

少妇从废墟里拉出自己的女儿，顿时再次失声痛哭。

——她拉出来的分明是两个一模一样的女孩。都是她的小女儿的模样。

监察员都冲上来，一些把仪器挪开，拉出技术人员。技术人员龇牙咧嘴，下半身全是斑斑血迹。一些看着搂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女孩的少妇不知怎么办才好。有几名监察员无助地用眼神请示安羽。

“哗啦”，安羽上前一步，拉动枪栓，示意几名监察员将三人拉开。

少妇知道审判日要来了，愈加紧地抱住两个一模一样的女孩，哭声已经嘶哑不堪。她哭喊道：“别杀我的女儿！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用自己的身体环住自己的两个一模一样的女儿。

监察员无从下手，不知所措地站着。

两个女孩都不知所措地被她们的妈妈抱在怀里，其中一个伸手帮妈妈擦掉了眼角的眼泪。然后，两个小女孩对视一眼，用一模一样的清脆童音说：“你怎么和我一模一样？”

排在后面的人们纷纷扭过头去。一位妈妈蹲下身紧紧地搂住自己的儿子，把他的头埋到自己怀里。

“拉开。”在这样的氛围里，执行官的声音显得更加冷酷无情。

“你杀了我吧！”少妇突然疯了一般冲到安羽的枪口下，跪倒在地，双手拉住枪身，将枪口对准自己的眉心，嘶喊道，“你杀了我吧！不要动我的女儿！她还小！你要动她你就先杀了我！你们都是刽子手！你们......”

安羽拉上枪栓，冷声道：“女士，请不要妨碍公务。”

“那是我的女儿！”少妇的声音已经嘶哑，几乎要从喉咙里喊出血来，“长官，你有孩子吗？如果你有，你就应该理解我！你就必须知道一个孩子的命根本不是你嘴里的公务！你怎么知道你杀的到底是不是异族？！如果你杀的是我的女儿怎么办？我已经只有一个女儿了......”

“我没有孩子。我是不能理解你。”安羽沉声道，“我已经给了你的孩子够多的时间，你现在在耽误后面所有人的时间。”

少妇和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这一点。这位穿着黑衣的死神在枪杀先前的几名异族时，根本不会经过基因检测的程序。

——这次他也害怕自己会不会误判。他也明白自己的误判将会带来的后果。

黎苎单膝跪在少妇身旁，轻轻拉住她的手。黎苎的动作很轻柔，但力道根本不容拒绝，将她的手从枪身上拉下来，强硬地把她搂到自己怀里，扶着她站起来，半支撑半禁锢着她走到旁边。

已经有两名监察员分别拉住两个女孩，看着安羽，征询他的意思。

安羽示意四人侧对他，接着示意两名监察员捂住两个女孩的眼睛。

黎苎死死地拉住声嘶力竭地哭泣着的少妇，竭力阻住她的视线。

安羽再次拉动枪栓，举起枪。

“砰”，震耳欲聋的枪声回荡在空旷的缓冲区里。其中一个女孩尖叫一声。

少妇尖锐地惨叫一声，吐出一口血，在黎苎怀里晕了过去。

执行官左边的小女孩瘫软地倒在地上，头颅已经成了一朵血花。她身后的监察员后退数步。还捂着另一个小女孩的眼睛的监察员也后退几步，捂着小女孩的眼睛，带着小女孩来到一个看不到现场的角落，低声安慰。

无头尸体倒在地上后，身体立刻发生变化。

原本毛衣质地，印着卡通图案的衣服渐渐褪去，变成了另一种蠕动着的，不断变幻着颜色的粗糙皮肤。很快，这颜色不再变化，变成了一种空洞茫然的白色。无头尸体不断平铺，拉长，仿佛一滩泥水一般四散开来。

——是异族，一种高阶的伪装类异族。

安羽放下枪，重新站回自己原来的位置。

黎苎把少妇平放在地，医疗组带着医疗箱在少妇身旁施救。

监察员将异族的尸体铲起，留下小块标本后，将剩余的尸体扔进焚烧炉。

人群又开始蠕动。而这次，寥寥几个看他的人的眼神里，更多的是敬意，而非猜忌和怀疑。安羽不为所动，依旧低着头，没有与任何人对视。没人注意到，他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

最后一位进去的是一位老人。老人蹒跚地经过他身旁时，突然放下手里的小包裹，上前来拉他的手，老眼里热泪盈眶：“辛苦了。”

安羽淡淡地答道：“职责所在。”接着，礼貌地帮老人将包裹提进地下城入口处的单人下沉舱。看着舱门关闭，老人渐渐沉入地下。

没有人知道，那一刻他的恐惧究竟有多么强烈。开枪的那一刹那，他只想逃离这里。

近距离枪杀一个人对于他来说，已经有造成PTSD的后果。更何况那个异族还伪装成一个孩子。

他只知道自己的手再也拿不得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