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羽没有作声，一声不吭地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

喻白依旧站在那里，低着头，没有看任何人。

地下室里的所有人都大气也不敢出，一部分担心地看着喻白，一部分的视线追随着安羽。

孙渠站在墙角。在安羽被喻白叫走以后，他就坐立不安。见安羽走过来，他连忙迎上去，有些怯气地说：“我.....我是不是惹喻监察生气了。”

“没有。”安羽的语气很轻松，他拍了拍孙渠的肩，“是我自己说话没注意，不知怎么惹他生气了。不是你的问题，不要想太多。”

孙渠望着喻白的侧影，心里有些莫名的惴惴不安。但安羽已经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再问什么，只得重新坐下。

喻白在那里又站了一会儿，从左臂口袋里拿出一块纱布裹住自己受伤的手，眼睛望着遥远的某一处虚空。虚空里微尘浮浮沉沉，被来自另一边的灯光晕出模糊的概念，仿佛是无穷无尽，永不停息的湿婆之舞。

他站在那里想了很多，但好像又什么都没想。他没有办法让现在的自己正常思考。刚刚那一刻对他的情绪冲击实在太大，几乎超出了他自己预想的可以承受的范围，不然他也不会这么失态。

一开始，他满脑子环绕的只有“他为什么会不喜欢我”“我为什么会觉得他喜欢我”“难道他对所有人都是这样吗”。而到现在，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原来他根本不喜欢我”。

原来他对我只是逢场作戏吗？看来真的是我想多了。

那他真的对我就没有一点点多余的想法吗？可能有的话也只是想弄死我吧。

喻白无声地笑了笑。

等喻白回到自己小组所在的那个角落的时候，几人已经分配好了武器和物资，留给他的一份放在中间。小组里的人围成一圈，黎苎和萧澄之间有一个可以坐下一个人空隙，显然是留给他的位置。

“你没事吧。”萧澄撕开自己手里的塑料袋，挤出凝胶要给他抹上，“你和小羽吵架了？你啥时候能热情一点，你也就真的把人家追到手了。你看看你自己，人家说先我们一步出去的时候，你说的又是什么话。”

喻白没说话，摆摆手示意他不用涂这个东西。

“我拆都拆了，你不用也是浪费。”萧澄硬是把他的手拉过来，抹上凝胶，细心地把每一道细小的擦痕都抹上。

这是很重要的。在野外的时候，为了防止异族根据血液追踪到他们的踪迹，一旦受伤就必须及时有效止血。

“你要么出发前再去给人家道个歉，起码离开之前给人家留个好印象。”萧澄一个人絮絮叨叨。小组里的其他人都缩着头一声不吭。

“他不会想在出发前再见我。我懂他的意思。”喻白低声说。

“你看你看，这又是没情商。”萧澄一脸嫌弃，用左手食指戳戳他的脑瓜子，“又不是叫你去跟人家复合表白，就是去道个再见要你命了？就是一个再见他是不会不想听的。他又不是你想的那种那么冷漠的人。”萧澄一下子用力，把喻白的头点得向旁一偏。但喻白没有对这种动作做出任何反应，他眼睛里最深处的光已经消失殆尽，黑沉沉的，仿佛是众生寂灭的深渊，看不到任何生机。

“我告诉你。”萧澄叹出一口气，“你就是经常用你自己的方式去揣测人家的心理状态。你自己这么冷淡，但别人不一定会这样对待你的好不好。如果你一直对待别人这么冷淡，别人的心也是会冷的啊。哪像我这么善良又痴情，你在心里不管怎么骂我，我是不是也不会不理你？还对你那么好。”萧澄开玩笑地把手上剩下的凝胶抹在喻白脸上，“我去看看。”

除了黎苎看起来对这些话里的内容已经没什么感觉外，另三名监察员相互交换着眼神，眼神里具是诧异。

刚才他们听到了什么？喻监察在追求执行官？真的假的？如果是真的......这真的是他们不付费就可以听的？!

安羽手里拿着那个试管，蹲在一名年轻的研究员面前。

研究员刚刚把一台显微镜放回镜箱，将镜箱放到地面上。将另一个低温箱提到自己脚边，取出试剂盒放在临时搭的实验台上。

安羽看着他取出各种试剂，用微量移液器向离心管中加入A液，玻璃珠，然后放到高速振荡器上振荡。

那名研究员是留在这里的人员之一。他一边操作一边问道：“您这份样本是哪里来的？”

安羽笑而不答。

研究员明显知道他原来的身份，见他这幅样子，便笑笑，也不再追问。

研究员取出的试剂和操作都令安羽眼花缭乱。安羽看着他向两支离心管中加入各种试剂和研成粉末的样本。在水浴结束后，将两支离心管放入离心机中离心。接着将得到的上层清液转移到另一支离心管中，加入B液，充分颠倒混匀，又加入无水乙醇，再次充分颠倒混匀。并提前将洗脱液放入65℃的水中预热。

研究员将溶液和絮状沉淀都加入到吸附柱中静置，离心。将废液倒入专用容器，将吸附柱放入收集管，再加入漂洗液，离心，将其敞口放置于恒温箱中，防止残留的乙醇影响后续实验。接着他取出离心管，将吸附柱放入一个干净的离心管中，向吸附膜中央悬空滴加预热过的洗脱液，静置，离心。再将离心所得的洗脱液加入吸附柱中，在室温下静置，离心。

萧澄走过来，扫了一眼试剂，笑道：“哪里来的真菌样本？”

“萧主任好眼力。”安羽抬头，也笑道，“您信吗？地上捡的。”

“你还蒙我。”萧澄蹲下来，一拍他后脑勺，“你最近跟着喻白没学好的，净学坏的。”

安羽笑笑，低下头，没说话。

“哥跟你说，喻白这人说的话你都别往心里去。这人没啥情商，有时候不太会说话。你想待在哪个队就待在哪个队里，不要听他的。”萧澄附在安羽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个可以听到的声音说道，“我看他也挺难受的。待会儿叫他来给你赔不是，别生气哈。”

安羽低低地笑出一声，只是这笑音里带着说不出的凄楚。

他也凑近萧澄，低声说：“这次都是我的错，不关喻白的事。不用让他来找我，不管是我还是他......恐怕都需要点时间静静。”

萧澄眉梢一挑，余光望向安羽。他敏锐的直觉让他意识到自己这次似乎猜错了很多东西。

但安羽没有接他的目光，专注地盯着研究员。后者已经将清液滴入试剂槽，开始观察样本的基因组成。

过了一会儿，安羽再次凑到他耳边：“小心黎苎。”

“嗯？”萧澄有些意外。

“只是我的直觉而已。我一直觉得她有点不太对，但具体是什么原因我也不知道。”安羽低声说，“告诉喻白就行，不要说是我说的。当然，也有可能是我多疑了。在没有发现真正具有决定性的异样时，还是不要让队员之间有嫌隙了。”

“我明白了。”萧澄应道。

那名研究员见两人聊完了，招招手，示意两人过来。

“结果就是这样。”研究员让开位置，让两人看屏幕上显示的结果。

萧澄仔细地看看，对安羽说：“不是我们上次在监察院发现的那种。”

安羽向两人点点头：“麻烦了。感谢。”

桌子下，萧澄一拉安羽的衣袖。

安羽会意。两人并排走开，靠到地下室一根柱子后。

“有什么事吗？”安羽问道。

“那个，在机场门口发生的咬人事件，不是由真菌导致的吗？”萧澄的神色古怪，说道。

“是啊。”安羽平静地回答道，“怎么了？”

“我想起一件事，是听别人说的。”萧澄皱着眉，“我不知道你知道多少。”

“什么事？”

“是关于第一任监察官牺牲前的事。”萧澄看着安羽，“事发当时，我和喻白恰好在野外执行长期任务。中途喻白接道消息，要求他立刻回地上城，我也就跟着他一起回去了。”

“回去以后就是一片混乱刚结束的局面。监察官被恐怖分子刺杀身亡。暴动。被执行官镇压。喻白成为第二任监察官。”萧澄沉吟道，“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安羽一声不吭。

地下室里光线昏暗。萧澄没有看到安羽眼中愈积愈深的暴戾和冷漠，带着暴风雨将至的压迫感。

“极速的更迭让很多人都忽略了前面的一件事。这是东南基地迄今为止唯一一场悬案。”萧澄低声说，“一起连环杀人案。”

“关于这起案件，暗地里留下很多谣言，对于凶手也有多种多样的揣测。但小道消息大部分都已经传到失真，并不具有多少的可信度。”萧澄表情凝重，“这件事，中心署甚至没有告诉喻白。以我的权限，在地上城和地下城内部系统里也知之甚少。这是个很奇怪的现象，倒像是......被人刻意封锁了。但有一条消息是存在于研究院的内部系统，并且大部分研究员都知道的。”

“那是一份真菌的DNA信息。据说是在案发现场出现的，而这些死者都是被咬死的。”

“那个时候，全球四位执行官，一名执行官早已牺牲，另一名已经不能正常处理事务。剩下的两名，一名是你，还有一名前往国际联合基地。你作为当时处理事务的执行官，有听到什么风声吗？”

“......”安羽顿了顿，眼神里的凶煞之意被压回瞳底，语调轻快平静，“没有。我是在前往处理东海基地的事件时路过的。我没有听到任何相关的消息。”

“哦。”萧澄有点遗憾地道，“我一开始觉得这两个事件虽然时隔久远，但是不是会有点关联。不好意思，耽误你时间了。”

“没有的事，萧主任。”

很快就到了下午五时。各队的队长和副队长都收到了各自小组的行进路线，旁边用不同的颜色标出了其他小组的前进路线。有不少小组的行进路线都是相互交错的，彼此间可以相互照应。孙渠小组的行进路线距喻白他们队的有十万八千里，中间还隔着一条极深的峡谷。

各小组开始检查行进装备是否都带齐。安羽一身耀眼的骨白色，手腕、脚腕、腰部都用松紧带扣紧。只有脚上的运动鞋换成了硬底高帮军靴。他背着特派员给他的战术背包，还背着一把狙击枪。

从五时四十分开始，已经有小组陆续走出地下室，前往基地地上城外围。

其他小组都用目光默默目送他们都进飞扬的黄沙中。地下室里的气氛压抑。有不少人抓紧最后的时间闭目养神。

孙渠的小组在五时五十分出发。

当他们走出去，路过其他小队，五道目光中就有三道集中在安羽身上。

在路过喻白的小组时，安羽的目光和萧澄的相接。

萧澄向他比出一个口型：保重。

安羽向他笑笑，也比出一个口型：你也是。

萧澄笑着点点头，但眼底似乎有泪光点点。

喻白的目光冷淡而没有一丝情绪，例行公事般在每个人身上短暂地掠过。经过安羽时，微微停顿了一下，又迅速移开。

安羽没有看喻白，走在队尾。走到地下室的边缘地带，已经可以感受到滚滚而来的热浪，沙砾扑到他们脸上。地下室外飞扬沙满天。沙砾划过他们的护目镜，掠过他们带着面罩的脸，飞进地下室中。

细沙朦胧了安羽的视线，他不自觉地向后转头，感觉那个熟悉的热辐射外形，目光寻找某个人的身影。

在迷蒙中，一股暖意抚过他全身。这不同于粗糙热浪的热意，而是一种细腻的来自目光的抚触。

但他却最终没有看清。

喻白，愿我们有缘再见。

喻白坐在地下室最靠近出口的地方。他们组将在六时零五分出发。他正低着头假寐。

那个瞬间，他似有所感，抬起头。正好看见安羽回过头，似乎在寻找什么。

他的目光从安羽的头部一点点下移，近乎贪婪地看着他能看到的每一个部分，然后仿佛要将它们死死地烙印在自己的脑海里。

安羽，愿我们有缘再见。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节去野外打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