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府里本没有第十九层地狱。”
“三百年前，六界混战，魔尊祝九羲败于其师门玄清阙剑下，被押赴弑魂台行刑——当是时，六界昏天蔽日，九九八十一道天雷齐齐落下，瞬间将祝九羲劈成了齑粉！可与此同时，一片残魄飞了出去，直直击穿了地府，坠落无尽深渊之中！也正因如此才有了现在的第十九层地狱……”
奈何桥上，当差的老鬼边摸鱼边絮叨，把几个新来的小鬼卒听得是一愣一愣的。
“也就是说，魔尊的残魄现在还在地府中吗？好恐怖！”
老鬼淡定地挥挥手，“区区残魄而已，还要每日重复死去时的天雷加身之刑，根本翻不出什么风浪喽。”
小鬼们这才放下心来。
便有的八卦起来：“话说当年祝九羲为何要造天庭的反啊？”
老鬼：“这事儿吧，众说纷纭。据说当年祝九羲堕魔之后，师门玄清阙立马就跟他断绝了关系。可这厮不认啊，隔三差五就去拜访一通。某日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出了师门就杀上了天界，天帝灵修被打得措手不及，连忙召集神、仙、人、鬼、妖五界联合抗魔，可饶是如此，还是捉襟见肘，直到玄清阙正面迎战，才算平了这场乱局。”
“可魔尊生前那可是顶级的乾元，天帝都得惮他三分，这玄清阙什么来头啊，竟能将他拿下？”
“这事儿最吊诡的地方就在这里。”老鬼捋了捋无处安放的长舌，继续说道：“这玄清阙啊，不过是坐落在妖山沧嶷之上的一个三流小剑派，说是以惩奸除恶为己任，可一千多年来最著名的事迹——是培育出了祝九羲这个大魔头。”
此言一出，小鬼们却沸了锅——
“是不是玄清阙当年留了高招没教祝九羲？”
“什么啊，武功再高也怕菜刀，祝九羲可是魔头诶，他身上的魔气杀死一千个玄清阙也不在话下吧！”
“难道是魔尊顾念师门之情，甘愿败在玄清阙手中？”
“魔能有什么师门之情？嘿嘿，我看是魔尊看上了玄清阙中哪个同门，甘心做人家的刀下亡魂……”
“诶诶诶——”老鬼出言打断了他们，“魔尊虽暴戾乖张，但人家情感方面可专一得很，据说他的坤泽是沧嶷山的妖怪之主，感情好着呢……不过山妖嘛，千变万化，没什么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那祝九羲死得这么惨，妖王没给他报仇？”
“报仇？”老鬼摇头笑起来，“魔尊死后，他这位神秘的坤泽就人间蒸发了，连想事后清算的天庭都没找到他。”
小鬼：“难道是殉情了？”
“如此看来，这一魔一妖，倒也挺配的……”
“是啊，谁也不用嫌弃谁嘛！”
正当众鬼谈笑作一团时，奈何桥上的风铃响了三响。
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白衣影提灯而来，风姿清雅，步履从容。
老鬼啧了一声：“呦，小白又来了。”
小鬼们眼都看直了，可看着看着……好像哪里不对啊？
这人身上有一种很好闻的气息，像是经雪尤青的寒松，又像一阵疏疏朗朗的风……就是不像死人。
“别惊讶。”老鬼看穿了他们所想，“这位啊，是个生魂。”
生魂？！
也就是说，这人并没有死，却强行离魂进入地府，这可是极损阳寿的行为啊！
老鬼再次语出惊人，“这人日日都来，已经三百年了。”
三百年？！
“能撑三百年，自然不是凡人，大抵是个修士。不过就算他修为再深，如此下去也活不多久喽。”
这人……脑子有病吗？
正疑惑着，那人已到了近前，待看清他的容貌，众鬼皆是倒吸了一口凉气——远观此人风度翩翩的，不想竟生着一张伤疤纵横的脸！
那轮廓俊秀的面上已没有一块好皮肉，新伤覆盖着旧伤，有的伤口上还冒着血与火的热气。
饶是成了鬼，大伙也难免心生惧意。
可那人却很从容地半俯下身，给鬼卒们递上些纸衣和元宝，声音如清泉般淙淙动听，“劳驾。”
小鬼咽了咽口水，“你……你要干嘛？”
“我要去——十九层地狱。”
啊？
黄泉路开，那人已飘然远去，小鬼才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问老鬼：“他他他去十九层地狱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老鬼乐呵呵地穿上新衣 ，“看那魔尊的残魄呗，看了三百年还能看出花来不成。”
此言一出，大家都愣住了。倒是已经走出很远的白衣人顿住脚步，很坚定地说了一声：“他不是魔。”
老鬼耸耸肩，“每次都这么说。”
十九层地狱里一片绝望的死寂。
天帝的旨意是，既然祝九羲有那能耐留了片残魄，那就让他在这死牢中日日承受死去时天雷加身的痛苦，这可比直接灰飞烟灭还令人快慰。
可就在这恐怖的电闪雷鸣之下，在这永不见天日的绝望之中，犹有一点光辉，莹莹不熄，不死不灭。
像是在末日里开出的花。
这想必就是老鬼口中的“魔尊的残魄”了。
白衣人在这萤光前驻足，丑陋面容上一双眸子柔和下来，明亮又专注，像是真的在欣赏一朵花。
片刻之后，他拿出一颗金光耀熠的灵丹，珍而重之地注入那片残魄之中。
这三百年，他每日遍寻六界寻找修复魂魄之法，再不遗余力地倾注给残魄，风雨无阻。
也好在成王败寇，世人从不铭记败者，这才给了他日日如此的机会。
灵丹全部浸入残魄之中，使得这莹莹辉光似乎盛了几分。白衣人面上泛起一丝笑意，如春风忽至，一瞬间让他焕出超脱于外表的清俊神采。
可下一秒，一道天雷暴起，直直劈向了残魄！
白衣人一惊，立即扑上前去，将那残魄紧紧地护在怀中。天雷呼号着在他周身炸开，戾气瞬间在他满是疤痕的面上又添了几道新伤，鲜血横流了满脸满身。
可没有用的。
天雷罚的是罪人，没有任何人能替他挡下。白衣人此举，起到的缓冲作用微乎其微，却要承受跟残魄一样巨大的痛苦。
但白衣人却甘之如饴。他似浑然感觉不到痛似的，犹自撑起一丝笑，在滚滚的天雷之下，温温柔柔地对怀中的残魄说：“……咱们接着讲昨天的故事吧。”
“昨天说到……那少年就这么在师门中长大了。他性子虽温和，心中却亦有一番除魔卫道的抱负，因此日日苦修剑法，从未有丝毫怠慢。十八岁那年，他带领师弟们圆满地完成了下山历练的任务，被师父和同门一致推举为新一任掌门。”
“现在想来，那是他人生最灿烂的年岁。”
“可，阳光极盛之后，便是要往下落的——在继任掌门的前一天，他分化成了中庸。”
中庸。
自古以来，站在世间最顶端的，从来都只有强大而勇武的乾元，而平凡庸碌的中庸，柔顺软弱的坤泽，都绝无可能。
“那些之前支持拥护他的同门，一夕之间都换了模样，他们唾骂他、嘲笑他、甚至纷纷宣战，拒不承认一个注定平庸之人做群龙之首。
就连一直看好他的师父，那次也异常的沉默，再未提过继任掌门之事……还好，就在他最痛苦迷茫之际，遇到了……”
白衣人语气平和，正絮絮说着，忽听得耳边响起一声掷地有声的——
“我呸！”
白衣人连忙环顾四周，可这里哪可能有第二个人？
于是，他难以置信地将目光落在那璀璨又易碎的残魄之上，声音是无法自抑的颤抖：“你……你醒了？”
那残魄却是一副大咧咧的语气，“醒了有阵子了，白听了你好几天的故事，今天总算能张嘴说话了——我说你故事里的那个师门也太不做人了，中庸怎么了？坤泽又怎么了？这世上只有他们乾元转得动吗？呸！”
白衣人却浑然呆立原地，他似乎沉浸在巨大的喜悦里，眼里都闪烁出了泪光。
残魄自顾自骂了一会儿，见他如此，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啊对忘问了，这鬼地方是哪啊？还有兄弟你是……？”
白衣人连忙抹了抹眼睛，“这里是第十九地狱，我叫……”他顿了一下说道：“我叫小白，是负责看顾你的鬼卒。”
“哦小白兄，幸会幸……等等，地狱？鬼卒？”残魄激动到甚至发出了炫光，“我死了？？？”
小白认真地安慰他：“你别难过。”
残魄哭笑不得，我都死了还有什么好难过的！但……我是怎么死的？
撑死的？齁死的？
他思考了半天也没想出哪个可能性更大一点，遂还是转向了小白，语出惊人：“劳驾问一下，祝九羲呢？”
“——老子居然死在他前头了？！”
小白试探地问道：“你……不是祝九羲？”
“噗——”残魄笑得花枝乱颤，“他能有我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吗？下辈子也不能！”
小白慢慢屏住呼吸——“那你，是谁？”
残魄闪了闪光，像是人挺了挺胸脯的样子，“我啊，大名虞月照，是沧嶷山里最大的山鬼——俗称妖怪，以前在山里的时候呢，大家伙儿都叫我‘山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