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长根向队里借来一辆地皮车，叫着邻里街坊一起把张万年从医院拉回了家。

张万年把军大衣闷在脑袋上，这一路都不够李慧英在旁边叨叨的，听的他心烦。

“还好这次只是轻微脑震荡，没把你磕成傻子！”

“你今回儿就当长个教训，这么大年纪的人了就别老逞能干了！”

她嘴巴一刻也不停，又扯着嗓子叫着前面的张长根：“哎呀长根，你慢点颠你爹，万一再颠出啥毛病来，半路又得回医院去。”

李慧英的声音振聋发聩，像一堆堆冰渣子朝张万年的耳朵里戳去。一路上路过的邻里街坊这么多，张万年拿大衣使劲蒙了蒙头，感觉还不够丢人的。

终于拐进了三号巷，一眼瞧见顾素红寒风中站在大门口等着帮忙。张万年住了三天院，这三天的饭都是顾素红送去的。

等这边安顿好了，李慧英扶着张万年倚在了炕头，还给他窝了窝被子角，包的只露着一个圆圆的脑袋，咧嘴冲她一笑，脸上的肉跟褶子都融为了一体。

李慧英突然拍了一下大腿，突然想起来什么：“我得赶紧去找村头算卦的老刘，他叫我三天后去找他，今儿正好第三天了。”

一听是长根的事，张万年也瞬间来了精神：“你快去快去，甭管我，我现在好得很。”

李慧英麻利儿的裹好棉袄，套上棉鞋就往外跑。

堂屋里有长根给街坊邻居沏茶，饭屋里有素红正忙着切菜做饭。周围的邻居听说张万年平安无事的出院了，差点挤破门槛的进来探望。一直忙到快傍黑天儿，屋里的人才渐渐少了。

等晚饭都摆上桌，李慧英这才从外面回来。

她心事重重的护着棉衣上的口袋，俨然没了去之前的兴奋。双眼无神的审视一圈，见顾素红将碗筷摆好坐下，才淡淡的对她说着：“素红啊，吃完饭就赶紧回家吧……这还没结婚呢，叫邻里街坊看到了说闲话。”

顾素红觉察出了一丝不对劲，但也没多想，赶紧点头应了下来。

每次吃饭都是等家里人到齐了再吃，顾素红迟迟不敢动筷子，而面前李慧英的气氛也有些压抑，叫她更是不敢抬眼看她。

张长根刚送走最后一批街坊，叫着躲屋里写作业的长有张鹿一起来吃饭。

等大家伙围坐上来，张长根先问了娘：“咋样娘，算卦的说哪天是黄道吉日？”

他这么一问，有预感的顾素红咬紧嘴唇，两只手紧张的在桌子底下哆嗦。

“吃你饭，吃完把素红送回家。”李慧英面无表情说着，先拿起了筷子。

其他人也都跟着拿起筷子，而张鹿则探着脑袋往里屋瞅了瞅：“不等我爹啦？”

李慧英刚要开口，顾素红抢先一步说着：“我……我已经多盛了一份放屋里了，医生说叔叔还得需要静养。”

“快点吃你的饭，这都堵不上你嘴。”李慧英朝张鹿狠狠扔下这句话，实则是有意无意地说给顾素红听。

张鹿努着嘴巴点点头，放心的闷头干饭。

顾素红抱起饭碗，筷子快速的往嘴里拨了两下。

大家都觉察出了李慧英的不对劲，本是庆祝张万年平安出院，屋外却是吃的个死气沉沉。闷屋里听的张万年扯着嗓子喊着他们：“我这还没死呢……”

“你还说话，我叫长根再把你拉回医院去！”

李慧英一嗓子嗷嚎完，这下才是真正的寂静。

今晚的天格外晴朗，天上的星星看的一清二楚，夜空像隔了一层普蓝色透着金色的纱，这些星星躲在里头，若隐若现的散发光亮。

可这美景却让一路的张长根无心欣赏。

他有些不痛快的回到了家，掀开帘子敲了敲爹娘的屋门。

“进来吧。”李慧英还没洗漱，正蜷腿坐在炕上等着他。

张长根关上屋门，怕吵醒隔壁屋睡觉的弟弟妹妹。

“送回去了？”李慧英斜着眼睛问他。

长根点了点头：“怎么了娘，晚饭时候……”

“我去找算卦的老刘了……他说……”李慧英迟迟张不开嘴，干脆将护在口袋里的纸条交给了他，“你自己看吧。”

张长根打开纸条，迎面而来的字歪歪扭扭排列着，他一字一句仔细瞧着。

张长根，金。顾素红，火。男金女火，金火夫妻本无宜，娶妻命贫苦，家财散，两合相克各自分散，半世婚姻守寡缘。

“这……这都是些啥乱七八糟的！”他气的把纸揉成了团，紧紧的握在掌心里，心里很是不痛快。

李慧英叹了口气：“孩子，你俩有缘无分，八字不合，在一起就会相生相克。”

“娘，你这……你这都是封建迷信，”张长根愤恨的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我跟素红好不容易走到今天，现在又要让我们分开……这……这不就是在胡说八道！”

“怎么胡说八道了，”李慧英看了看躺在炕上故意装睡的张万年，“你俩这还没结婚呢，你爹，你爹就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那天我还在琢磨呢，我这本来心情很好，可右眼皮一直跳个不停，然后你爹就被柜子压在了地上，还住了三天院。”

“娘……我爹这是不小心……这是个意外，”他一手叉腰一手苦恼的揉着头发，“娘，算卦就是封建迷信，现在外面也查的紧，你可不能乱说！”

“乱说？你去问问哪家孩子结婚不去找人算卦的，”李慧英瞪着眼睛坐直了腰，“还有！你爹就是为了结婚才拿柜子上藏的钱，这才不小心叫柜子压在了地上。”

张长根愤愤的无话可说，面对着李慧英的强词夺理，他不想再把她气出毛病来，可憋着一肚子的烦闷无处化解，最后只能使劲揉搓着自己的脑袋。

他蹲在墙根想了会儿，倏地站起身来夺门而去。

窝在被子里的张万年这才敢露出脑袋，两只眼睛转了转，对李慧英嘘声道：“长根走啦？”

“瞧你这点出息，”李慧英努努嘴，“真是怕了媳妇再怕儿，你快好好管管他吧。”

张万年没脸没皮的嘿嘿笑着，五官全都扭成一团：“你这不管的挺好？”

“快看看这纸上写的！你要再不管管你儿子，下次就真的克死你了，”她一边愤愤说着，一边揉着蜷麻了的腿，“这样正好，本来答应顾素红嫁过来就是看在长根的面上。其实我这心里总是有块疙瘩解不开，想着她干这工作就让我烦。正好，这次甭管再怎么着，咱俩绝对不能松口，要坚决反对他俩在一起！”

皮球又踢到了张万年的跟前，可人一旦上了年纪，就总想着要躲清静。他缩缩脑袋缩缩手脚，像一只乌龟钻进了龟壳中，当起了缩头乌龟。

害，张万年自从娶了李慧英，就一直都是缩头乌龟，习惯了，无妨！

第二日一大早，张长根没吃早饭就直接去了河道边，他蹲坐在高处的泥堆上，正在琢磨咋跟顾素红坦白这件事情，心里面更是烦闷的很。

清理河道淤泥的工作已经进行了一大半，再过个四五天基本就可以结束。想到这里，等到那时候不忙了，张长根再打算把这件事情跟素红好好商量商量。

可似有似无的，他的耳边总能想起昨晚李慧英说的话，她说他爹的意外归根结底是源于他的婚事。这几句话就像幽灵一样一直飘在他的耳旁，叫他忘也忘不掉，不停的往心口窝上钻。

旁边的村民接力传着要扔上岸的淤泥，满满一桶淤泥倒入岸边，再传下桶去接着装满。

张长根心不在焉的接着木桶，传到他手里时没能拿捏住，却不小心滑断了木桶的把手。

木桶就这样掉了下去，正好砸中了站在下面的村民，当场就晕了过去。

一众村民立即炸开了锅，纷纷扔下铁锨跑过去围观。张长根一开始还没反应过事来，可看到一窝蜂的村民团团把他围住，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桶砸到了人。

他二话不说，扛起晕倒的村民就往村里的卫生所跑，周围尽是跟着一起看热闹的村民。

本是空桶砸的，不知怎的，传着传着就变成了用装满淤泥的桶砸的，再下一步就传成了张长根差点儿砸死了人……这会儿大家伙好像都忘记了自己要挖河的事儿，全都跟上去凑热闹，卫生所门口可别提有多热闹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没过多久，张长根把人砸晕的消息就在村子里迅速传播开来。

“啥，”李慧英正迎着太阳纳鞋底，一听长根出事了，接着从椅子上蹦起来，“长根人没事吧？”

王婆子喘的上气不接下气：“你家长根能有啥事，是他把人家砸晕了！”

李慧英一听，这才稍微镇定起来，随意用手拢了拢头发，整理了一下衣裳就跟着王婆子跑去了卫生所。

混在人堆里的赵进步心里别提多高兴了，他故意在人群中起着哄。像贼一样四下瞅了瞅，随后拂开人群里一道缝，快速的钻出去跑到了村里的领导干部办公室。

“哎哎哎……看热闹的都散了都散了……”

卫生所的警卫员抓紧出动维持秩序，他们胳膊上戴着红袖章，村民们一看见红袖章就害怕的不敢吱声。生怕在这个动乱的年代被当作乱臣贼子，关进牢里住两天。

村民们一哄而散，后脚王婆子领着李慧英急急忙忙的赶过来。

警卫员见她俩像苍蝇似的往里撞，接着组成人墙把她们拦在了大门外。

李慧英一瞧见红袖章，声音立刻软了下来：“我是张长根的娘，我要进去看看他。”

“你是被害者的娘吗？”

这咋还出来了被害者……李慧英跟王婆子面面相觑一番，然后王婆子赶紧笑着问：“不是同志，这不就是个意外嘛！咋还又成了被害人了呢……搞得这称呼怪吓唬人的，你说对不同志？”

这个瘦瘦高高的警卫员面无表情，正眼都不瞧她俩一眼：“是不是意外得警察调查完了才能下结论，哪是你们嘴上随随便便就能说清楚的。”

“你……”李慧英瞅着面前小伙子目中无人的狂妄就来气，他的年纪也跟长根相仿，若是长根敢这样睥睨的对长辈说话，那巴掌肯定又不长眼的呼上来。

“对对对，同志你说的都对，”王婆子赔着笑，赶紧拉着李慧英的胳膊就往回走，一边走一边说，“你疯啦？难不成这巴掌想呼到他们的脸上？没等长根怎么的，你就先进监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