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新年，外头又下了一场大雪。屋外雪虐风饕，屋里氲着浓浓的烟，老两口围着暖炉坐着，耷拉着脑袋都不说话，只有张万年在不停的一口接一口的吐着烟圈。

李慧英终于有些烦了：“抽抽抽，看把这个屋给呛成啥样了？”

张万年二话不说赶紧掐断了烟，免得再火上浇油。

这时长有拖着麻布袋进了屋，把外头的柴禾打包进来。

“长根丢了工作，没有了固定收入，咱家接下来该咋办……”李慧英的头埋进了胸里，正发愁这一大家子人的日常开支，“就咱家这么一大口子人，平日里在生产队挣的工分，年底都不够买粮食的……到头来还得往里头贴钱！”

张万年听到她的抱怨，赶忙扭头往屋里瞅瞅，生怕叫孩子听见：“你小点声吧，长根本来就心情不好，再让他听见你这抱怨声。”

李慧英赶紧压低了声音：“再说也没啥啊，长根是砸到人了没错，可人也没事啊……你说说这上级领导也不念及长根以前工作的成果。咱长根当大队长，每年秋收产量都是第一。远的不说，就拿这次清理河道淤泥，也都是咱八队这边第一个干完的……真是的……现在倒好，也不再给孩子一个机会，说不让他当就不让他当了。”

“不是没给……之前离家出走那回就已经给了一次机会了。哎，虽然这次事儿不大，但是影响太大了。再让他继续当八队的队长，也有点说不过去了。”张万年叹了口气，无奈的摇了摇头。

李慧英心里憋屈着，思来想去全都是因为顾素红，可嘴上刚要再抱怨着什么，这时张长根从屋里走了出来。

“爹娘，你们放心吧，明日起我就去找工作，咱村子外面还有家木材厂，我打算去问问他那招工不。”

张万年以为他听到了他们的谈话，赶紧说着：“长根啊，爹娘没有怨你的意思……”

“我知道，这几天我也是想明白了，人各有命，我认了，但我不屈服，”他笑了笑，似乎给予他们一点安心，“今晚上就我来做饭吧，让我娘休息休息。”

老两口看着长根有些没落的背影，心里更是难受的堵的慌。

李慧英一把抓起张万年扔在地上的烟锅子，塞进自己的嘴里，叫张万年给她点上。

“干啥？”

张万年一把夺了过去，又叫李慧英夺了回来，可自个儿根本就不会抽这玩意儿，于是看了眼又气的扔了出去。

张万年心疼的从地上捡起来，用袖子擦了擦烟杆子，似是艰难的下着决心：“以后……我也戒了！”

“我是心口窝堵的慌，今年冬天，咱家还没一件值得高兴的事……这一天天的日子过的……”李慧英为长根叫屈，都说这抽烟喝酒能解千愁，如今她也有了愁，就正想试试这法子管不管用。

晚饭的时候大家都没吭声，气氛也是异常的压迫，张鹿讨厌这莫名的氛围，于是赶紧扒拉两筷子想快点吃完。

她刚想抬起身子来溜之大吉，坐她旁边的张万年却突然吭了声。

“明年……小橘子就先别去上学了，跟着你大哥去生产队劳动，给咱家多挣点工分。”说完，他赶快啃了一口窝窝头，没来得及嚼就囫囵着咽了下去。

大家都吃惊的抬头看着他，而张鹿更是吃惊的瞠大了眼睛，扔下筷子问道：“为啥？”

张万年撇过头去，不敢看着她：“你也长大了，女孩子用不着读这么多书。”

大家都沉默的不敢讲话，就连李慧英都嚼着嘴里的窝头，低着头没有吱声。

张鹿的眼睛瞬间通红，可她强忍着眼泪。先是扫视了一圈其他人，见他们都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心里瞬间凉了一大半。

“为啥女孩子就不能多读书？再说了，我现在也是放了学去生产队劳动完再回家，不耽误啊。”

她声音哽咽着，可还是充满了足够的底气，气势汹汹的质问着她爹。

张万年闷着头不再说话，听着小橘子哽咽的声音，心酸的有点喘不过气来。

见他又没了反应，张鹿登时站了起来，冲着大家喊着：“为什么是我？我就想知道为什么不是我小哥，而是我？”

“他……长有他……成绩在班里一直名列前茅……”张万年咬了咬牙，越说越没了底气。

张鹿愤然：“那我也不差啊！我在班里一直都是班长，我喜欢学习，我喜欢读书！”

她声嘶力竭几乎癫狂，用行动抗议着父亲突如其来的决定。她知道大哥赚钱的不易，所以平日里也更加努力学习，她想用知识改变命运，她想靠着知识让全家人过上好日子。可如今她所有的努力全都被爹的一句话而化作了泡影。

她不服：“同样是您的孩子，为什么是我而不是他！”

“因为你是个女孩子！”

张万年终于说出了憋在心里头的话，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厉声的说，让张鹿听了，一下哭了出来。

他也自责，可一想这个年头，哪个家庭的女孩子能像小橘子一样还一直上着学？

“就因为我是个女孩子，所以您选择了我？对吗？”

张鹿彼时眼里充满着愤怒，她立刻瞪起了对面闷不作声的张长有，质问着：“张长有，你难道没有什么想说的？”

“那是你哥！”李慧英轻轻拍了拍桌子，但是还能听得出她是真的生气了。

一瞬间，张鹿对所有人都失去了信任。一瞬间，仿佛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家变得如此陌生。她是从小被哥哥和爹娘宠到大的老幺，以至于让她对曾经感到幸福温馨的家，现在全都是怀疑。

张鹿不惧她娘的警告，继续对他叫嚷着：“张长有，你说句话啊！你妹妹我要牺牲自己的未来成全你的未来，你难道没有一句话吗？”

张长有此刻懦弱极了，他双手抠着窝窝头，把半块面都抠散了一桌，可还是不敢抬头正眼看她。

“那你叫我们怎么做？你是女孩子，将来就是要嫁个好人家，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过一辈子。到时候你就是别人家的了，不是我们张家的了！可你哥呢？你哥可是要做顶起这个家来的汉子，是要养活一大家子的人。如果换作是你……你要怎么选？”

李慧英目光炯炯的看着张鹿，看着她的坚毅慢慢被风蚀瓦解，渐渐磨灭了尖锐棱角，最后只剩下一副无骨的躯壳，伏在桌子上悲伤的号啕大哭。

这一哭声就是一把利剑，直接刺到李慧英的心脏上。

许久未说话的张长根，此刻心里不比张鹿要难受，他上前握住她的肩膀。怨恨着自己，自责着自己，难受着自己。

“对不起啊小橘子，是大哥的错……”他磕磕绊绊的吐露着，又低下头继续安慰着她，“小橘子，先别哭，抬起头来看着我。”

张鹿平日最听长根的话，这次也一样。她慢慢抬起头来，坚强的用手背抹了把眼泪，可脸还是哭的像只小花猫。

“你放心小橘子，大哥我一定想办法努力挣钱给你交学费，”说完，他看了看爹娘，“女孩子怎么了？谁说女孩子就不能读书了？女孩子多读书好，以后长大有出息了，即使出嫁也能找个好人家。我可不想让我们家最受宠的小妹以后过的不好……”

听到这句话，张鹿立刻倒在长根怀里哇哇大哭起来，委屈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瞬间哭成了泪人。

“你以为现在的工作这么好找？”李慧英忍不住质问着长根，劝他别把话说的太满。

张长根没有说话，而是紧紧的抓住张鹿的肩膀，内心无比坚定的看了看爹娘。

看着他们抱头痛哭的模样，李慧英和张万年对视了一眼，心里是又酸楚又苦涩。

自那晚张长有懦弱无比的态度，张鹿打心眼里更瞧不起他了。

而她对于爹娘的态度，随着张万年说出的那句“你是女孩子”开始，就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张长根走在漫无目的的大街上，木材厂因为今年业绩下滑严重，已经开始决定裁员，更别提再招新人了。他得知消息后，站在厂门口往里望了一眼，就悻悻的离开了。

看着大街两旁连饭都吃不上的穷人，整个身子瘦的只剩了一张皮，还有一些年轻力壮的劳工蹲在路边等着活干……现在工作这么难找，还有这么多没有工作的人，他怎么可能会短时间里找到一份能养活全家人的工作。

张长根无奈的抬起头来看着天，肩上的担子重的让他喘不去过气来。

突然，他脑子灵光一现。

大不了就自己偷偷做点小买卖，虽说现在查的紧，可他当大队长时了解到有不少村民会半夜拉着菜去城里卖，运气好的，一天下来也能挣个几块钱。

他嘴角微微的上扬，颔首低眉的瞅了瞅四周，迈开步子就往村子里跑。

现正值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年代，谁家的自留地里收了农作物，只准按照市场统购价格卖给公社粮所，不允许市场交易，否则就叫投机倒把，倒买倒卖。

张家没有自留地，长根只能找个靠得住的人来帮自己一把，可却怎么也找不到能帮自己的人。

他漫无目的的游荡着，走了整整一天，饿了就从包里掏出干粮来啃一口。渐渐，希望与激情被现实浇灭，可在那一瞬间，他终于看见身前有一个挽着筐子的姑娘，那筐子里装了满满一筐的鲜花生。

于是他赶紧上前走了两步，清了清嗓子问着。

“姑娘，请问这是您家自己种的花生吗？”

听着熟悉的声音，身形曼妙的姑娘转过头来，似乎有些惊喜的望着他：“长根哥！”

“是你！”张长根惊讶道。

他忍不住笑了笑，脸上霎时灿烂的像朵花一样，静静的看着面前的聂文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