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周五的晚上十点多，雨还是没有停，依旧在轻飘飘，雾蒙蒙地撒着。

这是座华灯映照广厦的城市，江南烟雨在这里全无绵亘的意境，只有冬天的湿凉。

已经是连续第四个雨天了。

陈明月站在地铁出站口的台阶上，把套在伞上的防滴水塑料袋摘下来，然后撑开雨伞，走出了地铁站。

过了一会儿，雨滴砸在伞面上的三两噼啪声让她一愣，这才回过了神，略缓下半步看向伞外，原来已经走到小区附近了。

雨并没有下大，是路边树上的叶子积攒不住太多的雨水，落下来了。

又放空走神了。

还好对这边已经熟悉，不然肯定又走错了。

陈明月腹诽了自己一遍，高跟鞋恢复了落地的节奏，继续不疾不徐地向前走。

女生：“好香，你闻到了吗？”

男生：“嗯，是冬桂开了。”

女生：“冬天也有桂花呀？真好，闻着让人心情都好了……”

这个时间，路上行人已然稀少，前面一对共撑一把伞的情侣说的话，陈明月听得清清楚楚，她不由得跟着深吸一口气闻了下。

是啊，好香，是冬桂开了。

冬桂又开了。

原来，已经过去三年了。

蓦地，这盈着雨气的冷香在陈明月的脑海中开始形象化，就像是迎面要给她笼上一层纱，让她看不清周遭，只有眼前的小范围跃跃欲试地要清晰。

熟悉的焦灼感立刻浮了起来，陈明月握着伞柄的手不自觉的紧了紧，意识到的一瞬间，她再次深吸了一口气，这次不是为了花香，而是为了稳定情绪，转移注意力。

路口的绿灯亮起，陈明月把伞换了一只手撑，她的高跟鞋踩过一汪浅浅的水洼，就像踩过那张依然模糊的面孔，连同那层纱一起，踩碎了它们。

转弯是到对面街角，那里有一间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

她实在没什么胃口，挑挑选选，最终拿了一盒加热即食的简餐和一个面包去了收银台。

简餐是今晚的夜宵，微波炉里面转两圈就可以吃了。

面包是明天的早餐，明早只需再来一杯咖啡，就能把上午打发了。

收银员是那个已经颇为熟悉的男生，见到她一如往常地热络，边扫条形码，边找话跟她搭讪：“小姐姐还是要吃好一点，不能总这么凑合。”

“不怎么饿，晚上还有点工作要处理一下，只好明天再犒劳自己了。”

寡淡无味的生活也是自己的私有物，对于别人其实根本不值一提，但是对于自己，却是在囿于生存以外，可以稍微能够喘息的空隙。

陈明月对于与自己有关的任何事情，全部应对自如。

除了……

别的又不必在乎。

扫码付款之后，收银员男生在收银台旁边的一簇五彩缤纷的棒棒糖支架上抽出了一颗，递到她面前：“送给你，周末愉快。”

轻松又坦荡，让陈明月感觉到了一点开心。

至晚间依然精致的妆容让她看起来愈发的妩媚，但是眼里似乎这时候才有了点光亮，神情甚至无意识地透出了点感激的意味。

她从男生手里接过了那颗售价1块钱的棒棒糖，就像接过了一朵珍稀瑰丽的花。

“谢谢，也祝你周末愉快。”

收好那颗糖，陈明月往旁边让出一步，方便后面的客人买单。

打开购物袋往里面装食物的时候，她察觉到了来自旁边的视线。

他在给手机解锁，等待付款，空档里，状似无意地转过头看向她的脸，带着点探究的意味。

是的，探究，陈明月确定。

他上前一步时带来一阵洁净的木质调香气，在湿冷的冬夜里，充满卤煮味道的便利店中，显得尤为好闻，但是整个人透出的气场却并不完全是香氛的那种安然平和，而是从容里，不经意间夹带着隐约的压迫感。

平时的工作里，陈明月偶尔会与这样的人在会议中进行沟通交流，大多数时间是与他们的下属职员。

是的，就是那种年轻上位者的气场。

而且要周到细致的做好沟通才行，因为他们是她公司的甲方客户。

但现在是她的休息时间，又完全与她自己的工作不相干，她不但不想理会，甚至有一点点反感。

和万千职场社畜一样，陈明月渴望钱，但讨厌那些赚钱以外的应酬，也幸好她的工作并不怎么需要应酬。

她不想刚刚的那一点点愉悦被破坏掉，只接收了一下余光掠到的质感一看就价格不菲的灰色大衣和金丝眼镜边，就完全屏蔽了这个小小的偶然。

她把面包也装进购物袋里之后，转身离开了。

“…the holiday is too short to…”

出门的时候路过一个金发碧眼的女人在讲电话，下周末就是新年了，外国人也在规划假期。

这里是洖城市江畔区经典水景住宅社区，住宅楼的楼龄已年过半百，属于洖城历史保护建筑，复古朴质，底蕴典雅，被吸引的外国人在这里定居很常见。

反倒是陈明月，她在这里是暂时居住，帮她的大学同学曲雯雯照看房子的。

曲雯雯的父母在她大学毕业时，把这套房产转到了她的名下，然后就去了国外定居。

二人对曲雯雯这个独生女没什么要求，更喜欢国内，那就在国内待着；想消费，钱随便花；工作找不找无所谓。只一点——别拿钱砸创业就行，稳赔不赚的事千万别干。曲雯雯当然是钱随便花，但也没遵循“别去创业”，只是她没用钱砸，而是用一台手机实现了创业：做了美妆穿搭博主。赶上互联网这几年的流行风尚势头，从小就精致的曲雯雯很快就红了，截至今年已经坐拥上千万粉丝，赚了个盆满钵满，给她做传统行业的父母一个不小的惊喜。

只是但凡创作，都是会遇到瓶颈期的，曲雯雯对着自己账号的几百条动态看了又看，最终做了个决定：去父母那住半年，作品核心调整为异国风土人情和穿搭。

然后就去找陈明月让她来帮忙照看房子，毕竟一走半年，房子没有人气会让她觉得不舒服的。

陈明月租的那套房子也刚好到期了，就收拾家当住了进来。

其实陈明月也没想到毕业几年了，还能有曲雯雯这样的一个从同学，转为朋友的人在自己身边。

两个人最初也只是互相知道名字的同班同学关系而已，而且曲雯雯是洖城本地人，并不住女生宿舍，所以除了会在同一间教室上课之外，没有其他交集。

熟悉起来是在大一下学期的期末前一个月，曲雯雯因为生病请了一段时间的病假，恢复上课的第二天，不知怎么就找上了陈明月，问她借学习笔记。陈明月那时候已经找好了暑假的兼职工作，经济来源确定了她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她自己的复习并不紧张，因此就顺便给曲雯雯讲了一些重点内容，陆陆续续大概有差不多一周的时间。期末考结束之后，曲雯雯要请她吃饭，她推辞不过只好去了，没想到是去曲雯雯的家里做客，直到那时候陈明月才知道曲雯雯是个富二代。

陈明月后来回想过，其实曲雯雯的衣着和包包都是可以看出来的，只是自己那时候除了学习拿奖学金之外，就是兼职赚生活费，不要说奢侈品了，就是快消品都要慎重考虑消费，所以曲雯雯平时的穿戴她才会都不认识的。

那天吃过饭以后她就回了学校宿舍，第二天就去暑期兼职工作那里报到了，没有再联系过曲雯雯。一方面的确是没有空闲时间了，另一方面也是觉得人家有人家的生活圈子，和她这样的穷学生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没想到大二开学的第一天，曲雯雯就在上专业课的时候坐在了她的身边，中午还跟着陈明月去吃了一顿学校食堂，说是陈明月赚钱了要请客的。就这么着，自然而然地就经常结伴一起上课，课间一起吃饭，偶尔在周末曲雯雯还会拉上陈明月陪她逛街，带着陈明月了解洖城这座城市。大四的时候，两个人各有各的事情要忙，才没怎么联系，直到去年在机场值机的时候再次相遇。

现在，陈明月已经住进曲雯雯家半个月了。

她和这里的大多数居民一样，拿着名牌包，踩着名牌高跟鞋，化着精致的妆，衣着光鲜，点缀着恰到好处的饰品，穿梭于这个城市。

但是她自己知道，她和他们，完全是不一样的。

她的包是代购来的，是既拿得出手，又能让她节约花销的款式；她的高跟鞋也是，买的都是经典不过时的，反正在每一批客户的场面上够应付就可以了；衣服和饰品都是普通品牌，她仔细挑选质感优良的来进行搭配。

只有化妆品是全套大牌，因为化妆品相对而言可以说是很便宜，并且是几个月才会更新一两件，这点面子工程上的钱她愿意花。

陈明月这么努力的赚钱、省钱，是为了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洖城的房子实在是太贵了。

她下午的时候还在给自己计算存款，上一年度的绩效工资已经到账，等节后那两笔理财也到期了，她就能付得起那个老小区五十平的一室一厅的首付了，还能有一点的剩余资金装修布置一下。

名下有了房产，就可以把自己的户口从南明市迁出来，从此和那边就能算是彻底了断，再无瓜葛了。

这并没有让她感觉到开心，只是松了一口气。

但想到迁户口，就不免又要回到那里，面对那里的人，这口气就又提了起来。

她走进楼门，收起了伞，按了电梯。

一楼电梯间宽敞明亮，她静立不动，整个空间就都是静谧的，只有电梯缓缓下行的声音。

提示音响了一下，电梯到达一层，她迈步要向前进电梯里，突然，一团影子从楼道里猛地窜出，擦着她的腿边奔了过去。

！

嘭的一声，她吓得把购物袋掉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已存稿三分之二，预计更到一半的时候，全文存稿完成，请放心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