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罩在燕辞身上的银色虫茧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淡，两个时辰后轰然破碎化为星星点点的流光慢慢消散。燕辞悠悠醒转，只见几点银光闪烁着落入怀中一个熟悉的身躯上消失不见。

怀里是面容安详的曲长歌，满身酱红色血迹将紫衣染成了褐色，原本银白色的长发变成了暗灰色，像是没有烧干净的灰烬。

他颤抖着伸出手探了探怀中人的鼻息，手一僵，又颤抖着摸了摸脉搏，手越加用力，终于留下一道明显的淤痕。他吓得缩回了手，重复了好几遍刚才的动作，最终颓然地放下手。

一滴，两滴，三滴的水落在曲长歌沾了血迹的脸上，如笔墨晕染开了一样，弄得脸更脏了。

燕辞伸手去擦，那血迹晕开的更厉害了，水滴地越凶了。直到脸颊边传来一阵刺痛，他摸下来一看，原来是自己的泪水。

他抱着曲长歌泣不成声。风声呜咽，狂风如潮，卷起漫天尘土混着无数枯枝败叶遮蔽了天空，整个山谷一片晦暗。

许久之后，像是想到了什么，燕辞捡起地上的虫笛，环顾四周，看着地上那一个个熟悉的身影，又红了眼睛。这批跟着他出生入死多年的苍云老兵终究还是折损在这里，比他现行一步。若非长歌，他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强忍悲痛，他抱起曲长歌，运转大轻功向外飞去，如一道红色流星划过晦暗的天空。

天黑之前燕辞抱着曲长歌回到了苍云堡，无视诸多人悲喜交加的神情，将曲长歌安放在自己所住偏院的内室里，下令让裴萧过来医治，还特意命令除了裴萧，任何人不得打扰。

做完这些事后，燕辞木着脸前去议事厅与已经胜仗归来的李如松将军汇合。

当夜苍云堡灯火通明，所有人收起悲伤，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因为苍云军与天策军于昨日半夜歼灭了最后一批负隅抵抗的敌军，大获全胜地结束了战争。

两日后的议事厅里，李炎汇报完战场清扫情况后，李如松带着笑意总结了战绩：“此战，我方诛杀拓跋赤日，杀敌两万八千人，俘虏三千人。南诏余孽尽数伏诛，古羌十二部落十不存一，仅剩三个部落苟延残喘，昨日已全部归降。”

“若非燕将军以身为饵拖住拓拔赤日的烈日军，以少胜多诛杀了他们，此战不会赢得如此之快，如此彻底。”

“两日后我将启程回京面圣，古羌部落的三位首领也将随我一同进京，向圣上献上降书。届时，我定要在圣上面前为燕将军美言几句。”

燕辞脸上并未有多少喜意，反而哀叹一声：“与拓拔赤日一战，我苍云军战死六百余人，他们个个都是随我出生入死多年的兄弟，而自从与南凉开战以来，苍云军战死近三千人……燕某不求圣上任何嘉奖，只求李将军能多替这些死去的将士们说说话，为他们多谋些奖赏。”

李如松面露悲戚，神色动容：“李某明白……天策军也折损了近一千人。好在，战事结束，天下太平。”

燕辞点点头，二人沉默片刻后，继续商议其他事项。

转眼间天黑了，处理完所有事情后，燕辞如平常一样回到偏院，打开房门，就看见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曲长歌。

曲长歌全身的血污均被处理过，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整个人面容安详的躺着，如果忽略其冰冷的温度、停止的呼吸脉搏等诡异之处，更像是睡着了一样。

燕辞摸了摸曲长歌的脸，轻声说道：“长歌，今天我去看了好几家阵亡将士的亲眷，送去了遗物和赙礼。每到这个时候，看着他们哭泣，我都无颜以对，什么话都说不出。”

“长歌，我不喜欢这样……这一路，我送走了太多人……如今唯有我还活着。”

“长歌，你快点醒过来吧，我真的好想你……”

燕辞拉起曲长歌的手放在自己额头磨蹭着，嘴里断断续续念叨着曲长歌的名字。

“将军,老朽斗胆问一句，凤君的后事何时开始？将军有何打算？”不知何时，李炎出先在房门口，“凤君已经离世，您何必让他不得安生？逝者为大，还是早些下葬为好。”

燕辞抬起头冷冷地撇了他一眼，“我说过，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打扰。你出去。”

李炎上前看了看曲长歌，轻叹一声，面色哀戚，“所有医师都看过了，凤君他确实死了。如今还有积雪，等到雪化了，夏日来临，您难道要看着凤君的遗体腐烂发臭吗？”

燕辞终于变了脸色，怒斥道：“你住口！长歌他没死！苗疆秘术能够起死回生，长歌定是这样！你再多说一个字，休要怪我不客气了。”

李炎叹着气离开了。

没过多久，裴萧来了。他红肿着眼睛，凝视床上的曲长歌，从怀中掏出一个黑色的小盒子递给燕辞，“长歌三日前临走时托我转交给你。”

燕辞接过来，费了些功力打来了小盒子，里面是一封信和一对同心结。

那封信上只有三个大字“和——离——书”。这三个字刺痛了他的眼，他看向睡着的曲长歌，又看向和离书，手一抖，打开了信件。

他一个字一个字的看着，嘴唇颤抖，直到看到最后那句“愿夫君相离之后，重遇今生良缘。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手一抖，和离书掉在了地上，被裴萧捡起来。

燕辞看着曲长歌，终于失去了往日的冷静，他眼睛发红，牵起曲长歌冰冷的手，哽咽道：“你要的和离……我不答应……我要你亲口对我说……长歌，不要再睡了……不是有凤凰蛊么……你快醒过来……”

裴萧看完和离书，想到兄长提及的只言片语，冷冷地瞪着着燕辞，“长歌已经死了，他活着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这样心疼？他死了，你倒是痛哭流涕？真是可笑！”

“的确很可笑，真是天大的笑话！”一道陌生的声音突然响起，那身音冷冽之极，像是淬了冰一样，光听着就令人从心底生出一股刺骨的寒意。

同时，那个声音蕴含着一股极为霸道的内力向燕辞袭来，震得他头晕目眩，胸口一痛，咳出一口血来。

燕辞目光一冷，“谁！？藏头露尾的，敢不敢现身一见？”

“本座有何不敢？你又算什么东西？”话音稍落，房间里红光闪现，数百只红色蝴蝶旋转飞舞飘落火星一样的光点，一位红发紫袍美人如妖仙降临一般出现在眼前。

紫袍银饰，手持闪着五彩绚烂之光的虫笛，看来是一位来自五仙教的客人。对方看起来约莫二十多岁，五官美艳绝伦，最显眼的是对方那一头烈焰般的长发和额头上的血月圣纹。

燕辞心头闪过一个人的名字。

红发美人轻轻一笑，艳丽逼人的五官和冷冽如刀的气质反而造就出一种夺人心魄的美，似妖又似仙，“本座曲芳寻，小歌的师父。”

曲芳寻，五仙教大祭司，苗疆之主，其功力深不可测，年龄也无从考证。传闻其早已掌握了五仙教秘术，永葆青春，疑似炼成长生不老之身。

此人地位崇高，已经多年未现身江湖了。

燕辞曲身向曲芳寻行了一礼，“燕某见过曲大祭司。”

曲芳寻扫了他一眼，“还算有点眼力劲儿。本座就不计较你方才的无礼之处了。”

曲芳寻径自走到曲长歌身边，凝视片刻，温柔道：“小歌，师父来晚了，这就带你回家。”说着正要将曲长歌抱起来。

“慢着！前辈不是来救长歌的吗？他若是真的死了，身体怎会还如活人一般柔软，不僵不腐？长歌是不是有凤凰蛊或者别的什么蛊能够起死回生？”燕辞拦住正要离开的曲芳寻，“前辈，求你救救长歌！求你救救他！”

曲芳寻似笑非笑地凝视燕辞半晌，抚摸着曲长歌的脸，“我也希望如此……但小歌确实是死了。至于他死后身体不腐不僵……涉及我圣教机密，无可奉告。”

“这和离书上确实是小歌的字迹，”曲芳寻拿过裴萧手里的和离书看了一眼，冷笑一声：“既然如此，本座也不废话了，本座的徒儿，本座是一定要带走的。”

曲芳寻说罢抱紧怀里的曲长歌，下一刻却被燕辞拉住了曲长歌的手。一个不松手，一个不放手，二人都没有用力，却担心对方用力，一下子僵持了起来。

“请前辈放下长歌，他是我的凤君。”

“你的凤君？小歌与你成亲不到一年，就衰败至此……蛊虫噬心、心脉枯竭……原本不该这么快的……早知如此，本座当初就不该放他回中原。若不是小歌给你用了生死蛊，你有何资格站在这里与本座说话？”

“生死蛊？那是什么？请前辈告知！”

见燕辞急切而震惊的表情不似作伪，曲芳寻撇了一眼旁边静默不语的裴萧，“你是裴沅的弟弟裴萧？你说给他听。”

裴萧朝曲芳寻鞠了一躬：“晚辈裴萧见过曲前辈。”转头向燕辞解释道：“苗疆有句话是这么说生死蛊的，‘情之所依，心之所系，代君受命，保君平安’。生死蛊，以命换命之术，若非情深无悔，生死蛊是不会发动的。”

“长歌此前就因炼制凤凰蛊损耗过度，伤了根基。燕将军上回遇袭所中之毒颇为棘手，恐怕也是长歌用了五仙教秘术才得以解除。即便没有这生死蛊，长歌，也时日无多。”

裴萧说着，几欲落泪，“阿兄此前吩咐我来雁门关一定要好好劝劝他，劝他早日回苗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我劝了，他就是不听……说什么还有事情未了……真是个傻子。”

裴萧抽动了鼻子，抹了抹眼角，对着两人鞠了一躬，“二位都是长歌亲近在意之人，无论如何请二位不要动手，莫要长歌九泉之下无法安息。”

燕辞如遭雷击，脑袋里闪过诸多画面：

有长歌那日为唤醒凤凰蛊取心头血后在心口留下了冒着血的伤口；

有长歌为他端来清除桃花蛊毒素的药对他殷切嘱咐的样子；

有好几次深夜醒来，他瞥见到长歌对着镜子摸着变白的头发沉默不语的样子；

有凤凰蛊炼成后的那日，他与裴沅谈话，裴沅满含怒意地问他：“曲公子炼制此蛊，损耗极大，侯爷就没有什么想问的？”

……

是他一直视而不见，刻意漠视长歌为他做的这一切，自欺欺人说曲长歌是曲芳寻的徒弟怎么会有事。而现在，他终于知道了，终于明白了。

一切都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裴萧说得对，长歌活着的时候他没去珍惜，直到长歌死了，他才明白他不能失去长歌，他其实很早之前便对长歌动了心。

此时此刻，心中那点由一厢情愿的妄想和自欺欺人的逃避交织成的保护网，终于被人毫不客气的撕开了，露出了他懦弱不堪、愚不可及的真正模样。

长歌死了……那一刻有什么东西破碎了，原本它们藏得太深，也太久，仿佛不存在一样，他也从未察觉。直到刚刚因为破碎了，他才意识到它们的存在是这样深、这样久。而在他意识它们存在的那一刻，他同时失去了它们。

燕辞捂住胸口，这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留下。

只是看到曲长歌遗体的那一刹那，有什么东西死灰复燃了。

燕辞剧烈地喘着气，疯了一样朝着曲芳寻抓去，还未靠近就被一股霸道的内息一击而中，整个人连同身后的桌子一齐撞上了石墙。桌子四分五裂，而燕辞摔倒在地上，吐出一大口血来。

裴萧见状赶紧过来查看燕辞的情况，却忽然惊呼：“长歌的东西！都碎了！”他捡起一个滚落到脚边的黑色盒子，里面有镶嵌着金丝的半块玉佩残片，地上还有好几块同样镶嵌着金丝的玉佩残片。

燕辞低头瞥见脚边的翡翠残片，脸色一变，捡起其中最大的残片一看，上面写有一个“曲”字，还附有皇家官印——这是成亲时圣上送来的那对同心结。

那一刻，他蓦然想起成亲第二天长歌曾小心翼翼地拿着这快刻有“曲”字的同心结要给他戴上，却被他推开，那时，他还以御赐之物不方便随身携带为由将这对同心结推给了长歌。

那个时候他在想什么？

燕辞握紧了手中的残片，喃喃道：“同心结，碎了。”

“哈哈，碎的好啊！”曲芳寻抱着曲长歌，并没有如他料想的那样趁机离开，反而在一旁冷笑：“天意如此，同心结已碎，和离书也有，小歌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了。”

“我还没有答应！他仍是我的凤君！”燕辞身影一闪，左手成龙爪式，向曲芳寻攻去。他运转全身内力集中于手掌上，气势汹汹地拍向曲芳寻脖颈处。

这一掌用上了燕辞八成的内力，他自幼修习燕家家传内功裂山诀，走的就是开山辟地般的刚猛霸道之路。这一掌普通人是触之即死，即便曲芳寻再厉害也要受点伤。

他并非想伤人，只是想逼曲芳寻放下曲长歌。但出乎意料的是曲芳寻不躲不闪，甚至歪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下一刻燕辞就明白了，因为他的手在距离曲芳寻两寸之处时像撞上了看不见的墙一样，硬生生停了下来，咔嚓一声就断了一根手指。

“小崽子，这些年来，你还是第一个知道本座名讳还敢对本座出手之人，算你有种。”曲芳寻嘴角弯起，眼神依旧很冷，“小歌是我徒儿，他无论生死都是我五仙教的人，即便今日圣上在此，也无权置喙。本座耐心有限，你好自为之。”

下一刻，曲芳寻如鬼魅般消失，燕辞一惊，向前扑了个空，立刻掉头向外奔去，刚一跑出房间就看见无数红色蝴蝶从院子上空汇聚成一条彩带向着远处飘去，一个呼吸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燕辞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握紧了同心结残片，血丝从指缝间滑落又被夜风吹散，像游魂一样无处着落。

（完）

作者有话要说：这里只是正文完结，燕辞的追妻火葬场开始了。还有两章的番外《此情可待成追忆》上与下，上部会写燕辞如何赎罪，他将会以自己的方式，为自己的愚蠢买单，最终实现了火葬场。

下部，写的是霸歌，杨毓秀与柳疏的故事，他们这一世的故事。

曲芳寻是很生气的，但顾忌长歌的感受，以及燕辞也算故人之后，再加上刚经历完战争，燕辞作为苍云军统帅，尽职尽责，于公与私，曲芳寻不可能对燕辞下死手。若非如此，以她的性格，恐怕会将伤害长歌之人挫骨扬灰。

长歌也终于要回家了，回到苗疆，他真正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