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府芙蓉院的正厅里，一位双鬓微白、面若圆盘的妇人端坐在主位上，妇人五官清秀，一双杏眼生的妩媚动人，哪怕眼角的皱纹也没能使这份妩媚减色，只是那双眼睛里露出的怨恨如刀一样刮得人生疼。

妇人坐姿端庄，时不时扫过紧闭的门窗和房间里十几位盯着她的黑衣护卫，双手紧握，青筋毕露。

妇人起身，刚走两步就被一名护卫拦了下来：“家主有令，夫人只能呆在这里。”

“放肆！我是温家主母，凭你们也敢拦我？”妇人怒喝道。只是没等她来得及发作，两名护卫态强硬地一左一右拉住她的衣袖将她请回了主位上。

妇人正是温涵远的妻子，温家主母程素云，一位书香门第出身、家中排行第二的大小姐。

程素云气的脸色通红，自她嫁入温家成为温涵远的正妻已有二十多年，被如此对待还是头一遭。

昨夜碧穹院里火光冲天，她遥望着火光开怀大笑，筹谋多年终于等来了这一天。只是还未等她高兴太久，原本半月后归来的温涵远突然提前回来，然后这批人扣押了府中所有属于她的人，将她单独软禁于此。

这些护卫只听命于温涵远，平日总是呆在杨风蓝的院子里，如今却在此看着她，莫非她的谋划失败了？

越想越气，越想越难受，她所幸闭上眼睛，默默咬着牙。

大门忽然打开，温涵远走了进来。

程素云睁开眼睛，死死盯了温涵远片刻，放声大笑：“哈哈哈！死的好！死的真好！我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

温涵远沉下脸：“我自认这些年对你不薄，你为何一心想要她死？这次若非我临时起意提前回来，你是不是打算以失火的名义杀了风蓝，还要将洵儿一并斩草除根？”

程素云冷笑：“对我不薄？你当年什么都没和我说，就让杨风蓝挺着大肚子嫁进来，害我受尽嘲笑；她生下温洵那个孽障之后，你更是处处维护，凡是涉及他们母子之事一律不让我插手——我这个主母当的有意思吗？”

“她的儿子你当宝一样，先是金城书院，如今又是龙山书院，还拜了杨玉清为师，我的儿子却连龙山书院都进不去……温涵远，你摸着良心问一问，我如何不恨？”

杨玉清乃长歌门门主的胞弟，以琴剑双绝闻名天下。其人才气无双，十八岁就中了探花，又入太学，执教十年，弟子满天下，后辞官归隐，成了长歌门龙山书院的副院长。

温涵远也冷笑起来：“程素云，人心不足蛇吞象。慕轩是我嫡子，我一直将他当做继承人来培养，该给的一分都没少，早就替他铺好了路，温氏各位长老也认可了他。”

“至于读书的事，他自己不争气，怪得了谁？洵儿可是凭自己本事进的书院，我从未打点过。”

“对你，我也一向礼敬有加，除了他们母子之事，几乎都依你。你还想怎样？”

温涵远越说越怒，“反倒是蓝儿从未与你争什么，你却三番两次谋害他们母子，若我真的狠心，早在你第一次对她们母子动手时，我就该休了你，将蓝儿扶正！”

程素云恨恨地说道：“是啊，她从来不争，她甚至都不喜欢你，你都一颗心在她那里……我们也有过举案齐眉日子，但自从她进门之后，你就变了……这些年，我恨也恨过了，只想要她死。唯有她死了，我才觉得痛快！哈哈，她终于死了！”

程素云笑地癫狂，状若疯妇，平日那副世家夫人优雅端庄的仪态全无，看地温涵远直摇头。他收敛怒气，冷冷道：“你我成亲本就是两家联姻，我们之间从未有过情爱，风蓝才是我此生所求。”

见程素云依然自顾自的发笑，温涵远提高了声量：“你既然执迷不悟，温家的事不用你来管了，往后，你就在这院子里吃斋念佛，老死一生。”

“即日起，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哪怕是慕轩都不许来看夫人，更不许夫人踏出这个院子半步！”

温涵远下了命令后，却见程素云惊喜交加抓住他衣袖，“你不杀我，也不休了我！为什么？”

她祈求似地望着温涵远，像是要从他冷漠的眼睛里读出什么，但看了片刻什么也看不出，失落地松了手。

“我若杀了你，慕轩会恨死洵儿……我绝不允许兄弟相残。至于你，你要自尽，我也不拦你。”温涵远丢下这句话就离开了。

程素云看着紧闭的大门，忽然又哭又笑：“哈哈，不愧是温氏家主……”

离开芙蓉院后，温涵远来到前院正厅，安排亲信处理风蓝的后事。

自昨夜将程氏之人一网打尽之后，他就趁势安排自己的亲信掌控住整个温家，并对外宣称昨夜的大火是仆从失误导致，他的二夫人不幸遇难，而大夫人重伤昏迷不醒。

如今一切尘埃落定，唯有风蓝的后事以及洵儿的身体令他忧心。

吩咐完所有事情后，属下告知温洵醒了，温涵远眉头一松，正要再问，就见温洵过来了。

只是温洵并不是来向他这个父亲请安的，而是问他风蓝的后事以及遗物。

温涵远皱着眉头说道：“你娘的东西，除了那些花草和蛊虫，几乎都烧没了。她的遗体我已经收敛好。等葬礼办完，放入城北陶然堂的密室里保存，以后也会葬在那里。”

风蓝是他心爱之人，但毕竟是妾室，而妾室是不能入祖坟的，他不舍得随便找块地葬了风蓝，最终决定好好保存风蓝的遗体。陶然堂是他在城北的一出私宅，依山傍水，风水极佳，想必风蓝也是会喜欢这个地方的。这样还能时常见到，想必洵儿也是开心的。

但温洵的反应并不像温涵远预计的那样高兴，反而有些冷淡，对他行了一礼后就要离开。

温涵远忍不住问道：“等等，洵儿，你就没有别的想问的？昨夜的大火、那些杀手……你都不问？”

温洵顿了顿，转过头来似笑非笑，“那爹你告诉我就好了，我洗耳恭听。”

这讥讽又无所谓的笑容，看的温涵远有些恼火。只是看着温洵那张与风蓝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脸，他的怒气转瞬即逝“昨夜对你们母子动手之人我全都处理了。但，素云毕竟是你嫡母，风蓝也不希望再造杀孽，所以就罚她余生禁足于芙蓉院里，下半辈子吃斋念佛、忏悔赎罪。”

温洵听得笑出声来，眼神却冷的像块冰，“儿子替阿娘感谢爹的厚爱。告辞。”这次是真的头也不回的走了，哪怕温涵远叫了好几声也没有回头。

看着温洵越来越远的背影，温函远一瞬间有点慌张，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接下来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了，容不得他分出精力再想其他。

温洵回到碧琼院，入目所及除了一片焦土，什么给没有，空荡荡的一片——真是一点儿东西也不给他留下。

只不过是一个晚上，他与阿娘住了多年、承载了他们母子诸多回忆的三栋楼已经不复存在。

他恍恍然地走过这片焦土，来到后院。这里倒是没有受到大火的影响，树木茂密，花草丛生，行走间仍然看得到蜘蛛、蜈蚣等他与阿娘培养的蛊虫。它们依旧很精神，爬的到处都是，而那些开地正艳的花朵上，盘旋着十几只相思蝶。

他一走近，那些蓝色的、黄色的、紫色的相思蝶就朝着他飞过来，绕着他翩翩起舞。阳光之下，这些蝴蝶美的如梦似幻，他仿佛又看到了阿娘逗弄这些蝴蝶，还招呼他一起玩的模样。

“阿娘！”他伸出手，只是好久好久，也没有人回应他，熟悉的那个人再也回不来了。

他瘫坐在地上，心下一片凄凉。

身边游过来一只背生双翼的巨大青蛇，它昂起头朝着他发出嘶嘶声，手臂粗的尾巴轻轻拍打着他。一只一人高的黄金色巨大玉蟾也跳到跟前，对着他呱呱叫。

这条青蛇叫小青，而玉蟾叫小瓜。它们是阿娘从小送给他的蛊虫，是他从它们还是一颗蛋和一颗卵开始养到如今的。或许是因为被他养大的，小青和小瓜十分通人性，听得懂他的话，总是在他需要的时候出现，更是数次从杀手手里救了他的命。

“小青，小瓜，我现在只有你们了。”温洵伸出手，青蛇低下头轻轻磨蹭他的手，像只小狗一样发出愉悦的声音，下一刻就被小瓜撞了出去，小瓜霸占了小青的位子，低头像小青一样轻轻磨蹭了他的手。

他轻轻一笑，闭上眼睛，泪水缓缓流下。

当夜，温洵高烧不止，整个人烧的人事不省，气息时断时续，仿佛随时都要归西。温涵远第一时间叫来兄长为温洵看病，结果兄长摇摇头说看不出病因。

他又连夜请来京城中的其他名医过来，这些人看了又看，谈论了半夜，仍旧瞧不出个所以然来。最终，大夫们只能摇着头开了一些吊命的方子试试。

经过一夜的折腾，温洵的高烧总算退下去了，但脉象仍旧细若游丝，人还是昏迷不醒。温涵远制嘱咐下人好生照看之后，继续准备风蓝的后事。昨日他已经请来京城知名的高僧在后院对着风蓝的棺木诵经祈福，接下来就要通知一些朋友过来吊唁。

两日后，长歌门的杨玉清以及其他几个受过杨风蓝恩惠的人物都派人来吊唁。过来吊唁的人只有五六个，但礼数周全，给足了温涵远面子。

这场葬礼全程只有不到十个人到场，且经手之人全部是温涵远的心腹，对外严格封锁消息。葬礼之后，一具空棺材在数人的见证下埋入城北陶然堂的地里，当晚装有曲风蓝遗体的棺材则被放入陶然堂密室冰库里小心保存。

葬礼结束后的第二天，杨玉清上门看望温洵。这是一位面容清俊，气质似明月清风般的人物，即便满头银丝，只穿一身黑衫，也无损那份清新淡雅之气。

与温涵远一番客套之后，杨玉清仔细询问了温洵的病情，随后在温涵远期盼的目光下，取下背后那把泛着流光的黑色古琴，微微笑道：“杨某尽力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