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的集市比辛昼来蛮荒之后的任何一天都热闹，家家户户门口大红灯笼高高挂起，哪怕是坊肆铺面门前也都贴满了红红火火的对联。
街上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们一个个带着毛茸茸的虎皮帽，围在一处放爆竹，白生生的脸蛋上透出喜气洋洋的红晕，也不知道是被风吹的，还是过年撒欢儿兴奋的。
“一、二、三！”
几个皮猴儿凑在一堆儿不老实地憋着坏心眼儿捣乱，把爆竹扔进牛粪里，炸出个稀里哗啦的漫天粪雨。
飞溅的粪腥沾到路过的行人身上，一大清早无辜遭受此劫路人勃然大怒，狂吼着要揪掉这些小兔崽子的耳朵。
皮猴儿们嘻嘻哈哈冲着暴怒的那人做了个鬼脸，脚底生风，溜得倒快，眨眼就贱嗖嗖地跑了个无影无踪。
辛昼忽然觉得这里边有个小鬼头有些熟悉，想了一会才恍然大悟地朝前一指：“那天那个撞翻我橘子的小崽子！”
路旁有小贩在吆喝叫卖，温峫略略扫了几眼，发现几家铺子卖的东西都差不多。
门神、桃符、财门钝驴、回头鹿马。
都是拿回家里贴在门上，保佑来年不受鬼邪侵扰，顺势生财，家人安康的好意头。
辛昼看他对这些东西仿似挺有兴趣，也歪着头过来瞧。魔尊不食人间烟火，并不知道这些符画都代表什么，指着其中一幅钝驴图问道：“画头蠢驴在上面做什么？”
店主是个憨直汉子，因为过年，脸上也洋溢着热情喜气，听温峫问了爽朗一笑道：“这位小哥是新来的？以前没见识过人间的东西吧，这驴驮两筐干柴，意同驮财，是为了保佑明年能够发大财呢！”
温峫不屑一顾，又看到另一张画纸上那个张牙舞爪青面獠牙的门神，拿起来仔细看了两眼，问道：“这又是谁？”
店主拍掌笑叹，好像推销什么至宝一样朝温峫荐道：“这位是魔尊大人！三头六臂法力无边！是咱们妖魔鬼怪的守护神，贴在门上，保佑那些仙门中人没法再来找咱们的茬！怎么样，二位小哥买两张回去？童叟无欺，绝不骗人！”
辛昼听了他这话眼皮子微微抽搐，看了那画上丑得别出心裁的门神“魔尊”，有点想笑，但是看了眼温峫的脸色，到底是善解人意地憋住了。
他肩膀因为憋笑憋得一抽一抽，拿手捂住了嘴，桃花眼笑意盈盈。
“敢问是哪位魔尊呢？”
店主：“自然是三千年来魔道最为惊才绝艳的前任魔尊，温鸮！”
“哈哈哈哈哈哈哈！”
辛昼终于没忍住笑了出来，拍了拍温峫的肩膀，虽然没说，但温峫已经看懂了他的意思。
还好还好，惨被蛮荒众人画成个六亲不认丑东西的人不是你，是你爹。
辛昼掏钱买了两张温鸮的门神画，走出了那小店半程温峫都还在黑着一张脸，辛昼边笑边去逗他：“这可是你爹他老人家仙逝后的画像啊，你这做儿子合该留两张拿回去做纪念。”
温峫一声冷嗤，将他手里的门神画扯过来揉成一团扔到路边。
“父尊要是知道有人如此纪念他，恐怕得气活过来屠了蛮荒。”
日头晴暖，街边细雪在阳光映射下折出莹莹的光。
张莺莺带着几个小女孩蹲在庭院台阶下堆雪人，温峫辛昼提步入院的时候，已经塑出了个惟妙惟肖的雏形，就缺两颗珠子画龙点睛。
在院内忙忙碌碌的张大娘倒是最先看见他们，朝着专心致志找眼珠子的女儿高声喊道：“莺莺，你辛大哥来了。”
张莺莺闻言喜上眉梢，立即提起裙子站起来，眉开眼笑地对他们二人招呼道：“辛大哥，温大哥，快过来，我们正在堆雪人呢！”
她今日打扮得像个年画仙子，一袭新裁的红裙镶着一圈毛绒白边，衬出她脸色水嫩，好像那一掐就出水的荔枝果。
辛昼向来见人就夸，遇着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就更似嘴上抹了蜜。
“这是哪家的小美人儿，怎么生得如此倾国倾城，都快把我给看呆了。”
张莺莺被他夸得脸上立时泛起了羞红，不好意思地移开了眼，小声说道：“辛大哥你就别取笑我了。”
刀疤张原本在灶屋忙着准备今日一早的早膳，听到院子里辛昼的声音也立马探出来个凶神恶煞的脑袋，遍布刀痕的脸上硬生生挤出了乐乐陶陶的笑容，辛昼猛一看还觉得有点怪瘆人。
他身上还系着襜衣，手里拎着把木勺，大喊一声道：“哎哟！还怕你俩不来！”
辛昼笑嘻嘻地回道：“这可是蛮荒一年一度的大热闹，我和临崖哪有不凑的道理。”
修道之人讲究的就是一个天清地冷不为外物所扰，个个都动不动自寻了洞府一头扎进去静心闭关修炼个十年八年的，自然也都没有什么热热闹闹的节庆所言。
魔道那就更是了，只有他们凑在一起杀人取乐群魔乱舞的，没有他们围坐下来和颜悦色吃顿和气饭的。
过人间的年，还是他俩这堂堂魔尊仙君自打出生以来头一遭。
辛昼皱了皱鼻子，循着香味儿钻进了灶屋，案板上摆着整整八大碗色香味俱全的七宝五味粥，旁边还备着各种山珍海味珍馐佳酿，实在是让人食指大动。
他跟进自家后厨似的，伸出手就捡了片五香羊肉塞进嘴里。
羊肉入口辛辣，再而生香，辛昼双目一亮，砸吧着嘴叹道：“老张，今天是下血本了啊？”
“这是中午晚上的菜，怎么现在就来偷吃！”
张大娘可不惯着他，一把打掉了辛昼还打算扯只鸡翅膀下来的手。
她将那几碗七宝粥端进盘里塞到他怀里，厉声道：“端过去，孩子们都等着吃呢！”
张大娘在进蛮荒前也是个说一不二的巾帼，她在外边号令魔道众生的时候，辛昼和温峫都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喝奶呢，使唤起他俩来自然是毫不客气。
辛昼被唬得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看着张大娘风风火火背影挤眉弄眼地答了声是，还真心甘情愿地当起了传菜工。
只是温峫就没那么配合了，盯着塞到自己手上的食盘不可置信道：“本座？”
张莺莺见状连忙挤进来当打圆场，抢过了温峫手里的盘子笑靥如花：“我来我来，温大哥登门是客，歇着就好。”
辛昼看到温峫臭脸的模样乐不可支，凑过去跟他咬耳朵：“你忘了，在蛮荒不干活可就没饭吃。”
众人塑雪狮、放烟花、迎新岁的点儿在晚上，辛昼他们来个大早纯粹是因为想多吃两顿白食。
偌大一张圆桌上除了刀疤张一家三口以及温峫辛昼，剩下的就是平日里眼熟的街坊邻里。
彼此互相道了几句吉祥话之后辛昼正准备对着满桌佳肴大快朵颐，一个梳着双髻的小丫头就从娘亲怀里跳下来，哒哒哒地跑到了辛昼身边，仰起一张玉雪可爱的小脸嫩生生问道：“阿娘说是你打败了蛮荒里的大坏蛋，是不是真的呀！”
辛昼给温峫舀粥的手一顿，低下头对着小糯米团子笑得和蔼可亲，十分不要脸地将云静起和温峫的功劳都揽到了自己一个人身上，笑眯眯地答道：“是的呀。”
糯米团子听了这话，立马用两条嫩藕似的小胳膊扑上去抱住了辛昼的大腿，大声说道：“那我要嫁给你！我要嫁给能打跑坏蛋的大英雄！”
童言无忌，引得桌上众人忍俊不禁。
辛昼这人也不知道是什么体质，连这么小的娃娃都能吸引。他有些哭笑不得，刚想把她抱起来敷衍着哄几句，就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冷冷的嘲笑。
转头看到温峫摆着一脸若无其事用瓷勺搅自己碗里的汤。辛昼脑子一转，放弃了将那孩子抱起来的想法，弯着腰对小姑娘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看到我旁边这个哥哥了没，他比你动作快，已经抢先一步嫁给我了，所以我不能娶你。但还有一个叫云静起的老狐......哦不，大英雄，也非常厉害，你可以去嫁给他。”
糯米团子至多也不过五六岁，黑玛瑙似的大眼睛里透出了一股清澈的疑惑，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然后就被追上来的自家大人抱了回去。
至于某日开始云静起家里突然莫名其妙多了个甩不掉的小尾巴这事儿，那就又都是后话了。
吃完饭辛昼温峫两个闲人领了和张莺莺一起看孩子的差事，带着一帮子小屁孩上街寻乐子。
正逢着一处人头攒动，锣鼓喧天，上前一瞧，原来是村上为了给新岁祈福添彩，正在演社戏。
蛮荒嘛，酬拜的自然都是妖魔而非神佛。温峫不喜欢小孩儿更不喜欢热闹，原本冷着脸就要走，辛昼怎么劝都没劝动。
但台上那人几句唱词儿一出，却蓦地让他停下了脚步。
因为台上这出戏的主角，是他的父亲，温鸮。
辛昼好像也觉得巧，不由分说地推着他往里进，笑说道：“你爹在妖魔鬼怪当中倒还威望甚高。”
台上正在重现当年温鸮与苏饮香大婚时同闯入秋极崖的长旸仙尊恶战的情形。
村民饰演的长旸剑指温鸮，一派替天行道的凛然正气。
“温鸮！你为办豪奢婚宴，在三界各地搜刮珍宝玉奇，强取豪夺烧杀劫掠无恶不作，本尊今日便要替他们讨回这个公道！”
辛昼被这台词酸得牙疼，一脸难以形容的表情：“我师尊一口气可说不出那么长的话。”
温峫冷冷盯着台上激烈的打斗戏码，在围观群众阵阵喝彩中始终面无表情，看到最后冷笑一声，一言不发的转身走了。
辛昼还在忙着跟孩子们热火朝天地讨论剧情，一眨眼不见了温峫人影，张望了半天才在街角处看到一闪而逝的墨色衣角，奋力挤开人群追了上去。
“他娘的王八蛋，倒是等等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