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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 4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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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同想象中病得不一样。

前世的玄乙并未将侍奉皇后当做一项“事业”,加之那时她并不是独自进宫,而是跟随沈氏一同侍疾,所以许多事情她不曾注意到。

如今她孤身一人在皇后身边,仔仔细细端详皇后的病容,才觉得皇后这病十分蹊跷。

比如入宫当晚,玄乙以为蔡嬷嬷会先让她安置一下,第二日再行伺候,可甫一进玉鸾宫,她便看到宫人们端着不同的物什进进出出,有人端药,有人端水,有人则是端了盥洗盆,里头是颜色已然深到发黑的皇后呕出的血。这景象看着属实是十万火急了,可宫人们却面色从容,手脚麻利但并不慌乱。玄乙进到皇后的卧房,她已昏睡在床,然而身旁却没有太医,只有她除了蔡嬷嬷之外的两个心腹丫鬟。

再比如多年以来陛下和皇后伉俪情深,可皇后缠绵病榻,陛下一个月里却只来看过三次,而且只是走走过场一般,询问蔡嬷嬷皇后的近况,无论皇后身体抱恙严重与否,陛下问过就走,从不逗留。

再再比如皇后的病症每每见轻,不出三日便又会加重,循环往复,太医们定期来请脉,皆说不出个所以然。太医院没有定论,名满天下的名医杨老爷子就在京中,可宫里的诸位从来没有想过去请他来看看。

凡此种种,无不让玄乙觉得惊心,皇后这病,真的是“病”吗?而她这“病”,旁人真的希望她好吗?

正是因为这般惊心,玄乙照顾皇后才更加精心和尽心,她甚至觉得她才是天底下最希望皇后好好活着的人,皇后若是去了,太子和李家便真的没有指望了。

于是玄乙的侍疾任务比预料之中繁重得多,她几乎衣不解带,盯着皇后身边的所有人和事。皇后的药由她亲手熬制,皇后每日的膳食她要亲眼盯着厨房做,皇后的洗漱由她贴身伺候……

如此事无巨细,她哪里还有时间回太平书院读书,她甚至连回家的时间都没有。

只有逢七的日子,她可以回家陪娘亲吃一顿午饭,只得两个时辰,过了这两个时辰,她便又要回到宫城高墙里,如履薄冰地活着。

工夫不负苦心人,玄乙盛夏七月入宫,珞城初雪那日,也就是十二月初十开始,皇后的身子渐渐好起来。皇后之前每日都要睡八九个时辰,现如今睡五六个时辰便好。除了青菜豆腐面条米粥,也终于能吃些荤腥了。

有了精神之后,皇后也会简单梳妆一番,到了午后,皇后会倚在短榻上听蔡嬷嬷汇报一些后宫须得她处理的事务。

玄乙则搬一张矮几,坐在矮几旁,看看玉鸾宫的藏书,或者画几幅小作打发时间。

皇后病重期间,后宫大权不曾旁落,而是蔡嬷嬷代劳,自打皇后重新执掌后宫诸事,玄乙本是有意回避的。

可当她想要退出去时,皇后叫住了她:“玄乙,你是将军府的女儿,将来出嫁也要执掌内宅,宫里这些事,你听听也好。”

玄乙这才点了头,自那之后她便同玉鸾宫的矮几、蒲团还有笔墨长长久久作起伴来。

皇后大好之后料理的第一桩后宫事,便让玄乙知道了什么是皇后威仪。

话说皇后昏睡期间,后宫里有位昭容为了争宠动了歪心思,竟借着想要听琴的由头,从宫外青楼里请了个会琴的头牌,到她宫里教她房中事。她转头便把学来的手段用到了陛下身上。陛下已近天命之年,平日里政事繁忙,夜里哪还禁得起这般折腾,欢愉了没几日陛下便狠狠病了一场。

陛下是心慈的,觉得这昭容年纪轻轻呆在宫里,本就寂寞,这般行事也是为了讨他欢心,所以没想重罚。但不知怎么这事儿就传到了前朝,言官们炸了锅,说那昭容是祸国妖妃,非让她以死谢罪不可。

言官群情激奋,陛下又不想亲手处理自己如花似玉的“枕边人”,这棘手的事儿最终还是要让皇后出面。

“告诉她,三条路。”皇后听了蔡嬷嬷的禀告,看着手中《女则》,眼皮抬都不曾抬一下:“一,鸩酒。二,冷宫。三,不是喜欢妓子的手段吗,那就去青楼做真正的妓子吧。”

玄乙听了心头一滞,这三条路,真是条条是死路。

皇后似是注意到了玄乙表情的变化,放下手中的书,问玄乙:“丫头,若是你,选哪条路?”

玄乙抬眼看向皇后,几月朝夕相处,情分自然不同往昔,如果说玄乙刚进宫时皇后同她还是君臣,那么此刻她们已经算是真正的姑侄了。

玄乙没有思索太久:“冷宫。”

“为什么?”

“活着,有尊严,就还有希望。”玄乙老实答道。

皇后笑了笑,唤了蔡嬷嬷的名讳:“相宜,如若那昭容选冷宫,便给她一笔银子,将她送去天机观清修十年,十年后还她自由身。”

“是。皇后仁德。”

玄乙听了皇后的话,心中也高兴,脸上露了笑容。

“别高兴太早。”皇后也还是笑着,只是眼神悠远了一些:“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有你这份气性。”

皇后的话很快得到印证,蔡嬷嬷半个时辰后回来答话,说那昭容选了第三条路,马车今夜从宫城出发,遣她入风尘。

“对外便说她死了。”皇后吩咐道:“到底是陛下身边的昭容,要有昭容的体面。”

“是。”

玄乙不禁失落,皇后看她一眼:“难受了?”

玄乙点头:“有一点。”

“人这辈子,要为自己做的每件事负责,错了就要付出代价,或早或晚而已。那昭容当初未必没有料到今天,她只是不甘心,非要赌一份运道,如今输了,愿赌服输而已。”

寒冬日短,此时窗外天色已经暗下来,玉鸾宫的烛火被点亮。

玄乙望着皇后,她第一次这般好好凝视她的姑母。姑母比父亲年长两岁,如今已经年过不惑,可她容颜依旧秀丽无双,现下略施粉黛,未曾束发,仍旧有倾城之姿,当得起“凤仪万千”四字。

这样的姑母,拥有着足以让天下女子艳羡的权力、富贵和容貌,和陛下少年结发、恩爱二十年,前朝大臣无不赞颂她贤德,儿子是当朝太子,弟弟是战功赫赫的将军……

可玄乙却感受得到,姑母过得并不快活。

“姑母,您赌过吗?”

皇后的眼神痴了片刻,笑着答道:“当然。”

“那您赢了吗?”

“他们都说,我赢了。”

“您自己觉得呢?”

“或许……是我要得太多了吧。”

玄乙看着皇后此刻微微垂首的笑容,那里头满是苦涩。玄乙拿起自己今日的画作,走到短榻边,坐到皇后身侧。

“姑母,我今天画了您的小像,您看我画得好不好。”

皇后拿过来,画中的她分明只有二十岁年纪,在京中名湖碧连天旁边赏荷,半空中还有一只小燕子。

“你这丫头惯会哄我的,这哪里是我?我哪有这般年轻貌美?”皇后话虽这样说,但对这幅画明明是喜欢的。

“这就是姑母呀。里头还有我呢,姑母瞧见了吗?”

“哪能看不见,这么不怕人的小燕子,除了这画里,怕是不好遇到。”

玄乙看着皇后的眼睛:“姑母,玄乙会像画中的小燕子一般,一直陪着您。”

皇后又是一愣,接着语重心长说道:“玄乙,你年纪还小,不知道诺之一字的分量,今日这话姑母若是当真,你这只小燕子便要有好几年光阴困在这宫城高墙里了。”

“玄乙知道何为承诺。”玄乙坚定道:“姑母,玄乙既这般说,便一定会做到。”

皇后沉默片刻,还是问出了口:“为什么?如若不是这次侍疾,你与我并不亲厚,为什么要将最好的年华,浪费在宫里,浪费在姑母身边?”

这是玄乙入宫以来,皇后头一回同她开诚布公地说话,玄乙知道皇后之所以是皇后,一定有她的城府和手段,可此刻这样坦诚的皇后并不让玄乙畏惧,反倒让她安心。

既然要合作,要共赢,实话还是尽早说得好。

“因为玄乙有想要的东西,有想回护的人。而姑母是一人之下的皇后,是可以实现玄乙的心愿的人。”

“你倒是直接。”

“姑母当时点名要玄乙入宫,其实就已经为玄乙做好打算了,是吗?玄乙那时便明白,许多事情,玄乙已经无法置身事外了。不过,玄乙愿意为玉鸾宫效力,为了您,也为了我自己。”

“既如此……”皇后见这小丫头是要和自己谈条件了,便不再用亲情做伪装:“本宫便不与你客气了。这几年,本宫会好好调/教你,待你及笄之后,和亲、联姻、或者……入宫为妃,视形势而定,你不得违背本宫。本宫夺你些许自由,作为交还,本宫会给你其他你想要的一切……”

玄乙早就知道,皇后让她进宫一定有目的,她也想到过皇后或许就是想利用她谋取地位和权力的稳固,和亲、联姻她都想到了,可她没有想到,皇后甚至动了让她入宫,跟她共事一夫的心思……

“怕了?”皇后的笑容带了冷意。

玄乙摇摇头:“姑母,玄乙有一个问题。”

“说。”

“为什么您选中了我,而不是子规或者画眉?”

皇后的面容柔和下来:“因为子规和画眉,是你父亲心爱之人生的孩子,你外祖去得早,我和你父亲相依为命,我不想折损他最爱重的孩子,剜他的心肝。还有……玄乙,说来你可能不信,本宫从一开始便知道,你会是李家最能干的。”

“为什么?”

“孩子是父母的镜子。论治家、教子,十个沈氏都不是你姨娘的对手。你姨娘是个能忍的,旁人便觉得她软弱可欺。可实际上,若不是你姨娘执掌中匮,长策将军府不会如今日般,稳稳立足京城,内宅风平浪静。”

原来是这样吗……所以前世,自己留在宫中,并不是因为皇后的偏爱,自己嫁给陈天忌,也并不是因为自己侍疾有功,陛下和皇后想将京城最好的少年郎给自己做夫君。

所有的尊荣,还有那场断送她的婚姻,其实都在皇后的算计之中,她的初衷,其实是想让长策将军府的门楣更高一层,想让相府和将军府联姻,以此巩固李家的权势,让太子的力量更为坚实……

是这样吧……

只是没想到,陈天忌会破釜沉舟追随安王,逼宫谋反……

皇后算计一生,步步为营,却因为陈天忌这个“变数”,满盘皆输。

陛下禅位,太子自刎,皇后幽禁,李家灭门……

太可笑了……真是太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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