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的病情确如皇后所说，不甚严重，服了两天药，人便醒了过来。

他不愿呆在玉鸾宫，发了好一通脾气，掌掴了皇后宫里的一个宫女，打翻了皇后为他做的药膳，他口齿尚不清楚，可是一直在叫嚷，非要去朝露宫，同贵妃呆在一处。

皇后没有挽留，也没有显露丝毫不悦，只让人收拾了满地狼藉，在御辇上铺了保暖的绒被，接着便让宦官将陛下抬到贵妃那儿去了。

贵妃照料得尽心，半月之后，陛下果然行动如常，他心里高兴，身子好了第一件事便又是同贵妃云雨一番，那一夜动静非凡，朝露宫的宫女都羞红了脸。

虽然好了，但陛下这次生病声势不小，腊月十七过寿的廉王也不敢大办酒席，怕惹了陛下不高兴。

然则今年是廉王的六十大寿，大衡风俗，花甲之年，寿辰要大过，所以廉王还是办了寿宴，只不过办得不隆重，只邀了一些相熟的亲友，玄乙也在受邀之列。

廉王和廉王妃是一等一的皇亲贵胄，而且廉王妃对玄乙有救命之恩，当年若不是她多管闲事，玄乙不可能于酥骨藤事件中保有清白。所以哪怕玄乙可以推了别人的应酬，可廉王家的这场宴会，于情于理，她都是要去的。

只是年节当下，正是朝中各部最忙的时候，而且明年春闱也要开始着手准备，陈天忌焦头烂额，便向廉王夫妇致了意，由玄乙代为出席了。

玄乙在家中准备给廉王的寿礼，这次寿礼她花了心思，先是同老师刘逢生合力绘制了一幅云鹤仙山图，寓意长寿的，又花重金从宋将行那儿购置了一把古琴。

廉王这样的身份，什么金银财宝都见过，送些风雅物件儿，倒是能讨一讨巧。

除了这些，玄乙还选了一套自己一直舍不得戴的首饰，这倒不是给廉王的，而是要给廉王的儿媳，未来的世子妃。

世子的亲事是夏末秋初定下来的，当年廉王雇佣的江湖侠客高远出入内宫，经陈天忌提醒，为了让儿子避祸，廉王将他送去了几百里外的颜城。

世子情路不顺，接连在顾承愉和李子规身上栽了跟头，本就是带着情伤去的颜城，没成想在颜城邂逅了姻缘。

那姑娘是寒门出身，父亲是一辈子的秀才穷教书的，但听说她性子好，活泼旷达，不喜欢舞文弄墨，反倒对天象、地质这些东西很感兴趣，和顾承愉李子规是完全不同的个性。

颜城多山水，今年夏天发了洪灾，廉王还好生担心儿子的安危来着，没成想当廉王的人和治水官员一同赶到时，世子正和那姑娘一起疏散百姓，竟比当地的郡县官员还有章法。

陛下听了灾情回报，说世子治理水灾有功，连带着廉王也受了恩赏。

廉王高兴，便让儿子带着姑娘回了珞城一趟，小姑娘的性子跟王妃也很投缘，经历了两位不像样的高门贵女，王爷王妃对儿媳的出身也不那么在意了，当场便允了这桩婚事。拐过年来，便要张罗着让二人成亲了。

因着子规，玄乙作为李家人，一直对廉王世子抱有一丝愧疚，加之世子曾返京祭拜顾承愉，可见他也是重情义之人，玄乙对他印象不错。

最重要的是，玄乙最是知道珞城权贵惯会拜高踩低，她这样的出身，尚且因为嫡庶之别于年少时受尽困顿，更何况世子妃那样的寒门女子。

这份礼送出去，也是想让世子妃知道，这珞城里的勋贵人家，也还是有讲道理、好相处的，好姑娘不应受世道薄待。

廉王寿辰那天，玄乙早早便去了，今年的雪特别多，这一天也是雪花纷飞的。天还没黑，只有薄暮，廉王府便已红灯高挂，在雪天里倒是别有一番风情。

廉王看到玄乙给自己的寿礼简直爱不释手，尤其是那云鹤仙山图。

仙鹤和山峦一看便是刘逢生的手笔，老练细腻，大师风范。

流云和瀑布是玄乙绘的，笔触和用色都很大胆，少年风流。

像是一老一少两位仙人在画中用墨斗法，却并无戾气，反倒相互成全，融为一体，让这幅画呈现出生生不息之感，正应了长寿之题。

王妃对古琴也很满意，亲热地拉着玄乙的手：“你这孩子，来便来了，竟还这样破费，我同你皇伯父难道还缺你这份礼不成?”

廉王看一眼说着漂亮话的王妃，打趣道：“你不缺啊？我可是缺，玄乙，以后若还有这样的墨宝，还是要先送到皇伯父这里来把玩两天。”

玄乙也笑，到了这把年纪，还能这样打趣亲热的夫妻，本就少见，在勾心斗角的豪门大户里，更是少之又少，玄乙由衷觉得温馨。

“那是自然。皇伯父是最懂丹青的。”玄乙应承着。

最后，玄乙拿出了那一盒精挑细选的首饰。

这套首饰是杨怀州送她的，十五年前杨怀州率领的商队行至千里之外的野人部落，用大衡的粟米种子，换了当地开采的紫晶宝石。

紫晶石不同翠玉，日照之下，会反射出夺目光彩，艳丽却不俗气，而且不怕磕碰，寻常器物伤不了它。

紫晶石产量很少，杨怀州只得两小块，便找良匠打了两套首饰，同白木樨成婚后，一套给了宝贝老婆，一套给了玄乙这个宝贝女儿。

如今玄乙将首饰拿到了廉王妃跟前：“听说世子表哥要成婚了，我这做妹妹的也不知道嫂嫂喜欢什么，便送套首饰，略表心意吧。”

王妃眉眼之间笑意更甚，玄乙一向会办事，她是知道的。

于是她立马招手让世子王曦带着世子妃过来了。

“朝颜，过来。”王妃介绍：“这是我跟你提起过的晏宁公主，你们日后在京城，要多来往，相互照拂。”

名叫朝颜的小姑娘笑了笑，嘴角有浅浅的梨涡，只见她伸出一只手：“你好。”

玄乙愣愣看着那只手，这是……个什么礼数。

玄乙还没反应过来，朝颜便察觉了自己的失礼，赶紧将手收回来，匆匆行了个闺中礼：“呃……见过……见过公主。”

玄乙见她笨拙而不失调皮的样子，立马就笑了，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不过朝颜同她想象的有所出入，朝颜的年纪也太小了些。看上去也就十七八岁，比世子王曦小了得有十岁。这声“嫂嫂”玄乙是无论如何也喊不出口。

玄乙再转头看王曦一眼，他正满眼宠溺看着朝颜，玄乙当即便知，这次廉王世子，才是真的坠入情网了。

“这是公主送你的见面礼，快打开看看。”王妃将首饰盒交到朝颜手上。

朝颜打开，只看一眼，便倒抽一口凉气：“钻……钻石……”

“什么？”玄乙没听明白朝颜在说什么。

朝颜赶紧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太贵重了，我实在不太好意思收。”

玄乙又笑：“没什么贵不贵重，你喜欢才最重要，你瞧瞧，合不合心意？”

朝颜点头如捣蒜：“我喜欢得要死！”

玄乙被逗得乐不可支，这个小姑娘怎么这么有意思啊。

两人一同入了座，玄乙同朝颜闲聊，问她习不习惯珞城的生活，觉得珞城怎么样。

虽然认识时间不长，但玄乙觉得和这小姑娘莫名投契。

对于这个问题，朝颜也没有避讳：“我不太喜欢珞城，但这不是珞城的错。”

这倒是出乎玄乙预料，珞城是大衡的都城，而且是周边列国皆算在内，所有城池中最繁华的了，朝颜居然不喜欢。

“为什么？”玄乙问道。

“嗯……怎么说呢，城市建设还可以更好的。”朝颜想了想：“举个例子，珞城多雨雪，但其实珞城的这些楼阁是很不安全的。你有没有注意过，珞城的很多屋顶，都破破烂烂的，都是被雷电击打过的痕迹。我听老曦……哦就是世子说，珞城每年都有许多人被闪电击中而亡。但其实这完全可以避免。”

“可以避免？”

“嗯。”朝颜胸有成竹：“用避雷针就好了。”

避雷……针……玄乙皱眉，好陌生的词汇……

朝颜显然看出了玄乙的迷惑，说得具体了些：“就是利用磁石，制作可以放到屋顶上的装置，引导雷电的方向，将其引入地面，避开人群，防止伤人。”

玄乙眉头皱得更紧，她一向自诩聪明，可这句话她想了半天，还是想不透彻。

最后破罐子破摔，叹了口气，不再为难自己，接着便看着正偷偷吃点心的朝颜。

“你怎么和天外来客似的啊……”

朝颜听了这一句，眨了眨眼睛：“你怎么知道？”

“嗯？”玄乙又迷糊了。

朝颜也展颜一笑：“我喜欢你。又漂亮，又可爱，而且谦逊豁达，不会盲目否定别人，香香软软，像个活了的糯米糍。”

玄乙被这般直接夸赞，脸颊红了红，上次被女孩子这么夸，还是岳君然……

幸好……幸好……

王曦，听我说谢谢你。

各路宾客到得差不多，寿宴正式开始。

廉王写着王妃站起身来，酒盏刚刚举起来，门口便传来一句通报声，说有贵客到访。

廉王王妃面面相觑，他们邀请的人都已经到了，这位贵客是……

待人进来，两人看了，才知竟是恒国公大驾光临。

玄乙也有些困惑，但也并未多想，若说恒国公同廉王有交情，倒也不是多惊世骇俗的事，一个是手握丹书铁券的爵爷，一个是陛下最为宠信的兄长。

只是瞧着廉王的神情，像是有几分意外似的。

玄乙这般想着，下一刻恒国公便说道：“前些年游山玩水，不在京中，咱们兄弟也不得相聚，今儿个王爷过寿，老朽怎能不来。”

这话一出，玄乙便觉心惊，这恒国公真是好胆气，跑到廉王这里，出口便说“咱们兄弟”如何如何，他和廉王是兄弟，那和陛下自然也就是兄弟了。

廉王只是嘴角微颤，只一霎功夫，便又换上和颜悦色一派笑容：“国公爷说得是，国公回京，本王以为不会久留，便没去叨扰您，是本王失礼了，国公爷快快上座。”

这个小插曲倒并未影响寿宴进程，可到了后头，玄乙越发觉得不对了。

这恒国公同廉王和世子推杯换盏一番，便将眼睛放在了自己身上，开始给她灌酒。

先是贺她封了公主，再是贺她得遇良人，继而又说王爷六十大寿这般重要日子，天忌不来，有些不懂事了，作为妻子，要代他自罚三杯。

中间廉王同世子都为玄乙挡了酒，但玄乙也还是喝了不少。

玄乙本就不胜酒力，几杯下去脑子晕晕乎乎，她怕自己失态，便起身说要出去方便，想借着机会，去院子雪地里散散酒气，让自己清醒清醒。

恒国公也不为难她，由着忍冬扶着她走了。

一出宴会厅，玄乙就强忍着恶心对忍冬说：“去门口马车的暗格里，给我拿几粒醒神丸过来。”

自打在宫城里中过迷药，杨老爷子便给玄乙准备了解百毒也醒酒的醒神丸，玄乙一直带着，生怕有纰漏。

忍冬看了看周围，廉王府守备森严，而且高手云集，这里到门口马车上来回也就半盏茶时间，端看玄乙的神色，是真的难受极了，忍冬便没犹豫，小跑取药去了。

玄乙则自己去了净房，抠了嗓子眼，吐了些酒水，休息了片刻。

当她走出净房时，突有一道黑影绕到她身后，用麻布捂了她的口鼻。

她张了张口，来不及呼救，也来不及挣扎，便手脚瘫软，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