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礼把人走到电梯口，回到书房收拾课本和试卷。

属于她的那杯美容养颜茶已经彻底凉了，她一口气喝光，拎起小喷壶去阳台给舒雅的花花草草浇水。

温冷的阳光照在下来，脸像被仙人掌轧过，又刺又麻。

黎礼打了个喷嚏，没在意，继续伺弄手下的绣球花。脸却越来越热，仿佛有块火炭堵在喉咙，透不过气来。

她冲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用凉水浇脸。

一抬头，吓得叫出声。

满脸的红疹。

捋开袖管，同样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红痕。

舒雅回到家，看到从卫生间走出的黎礼，脸色遽变，拉过她急问：“你吃了什么？”

黎礼快被吓哭了：“爸爸带回来的养生茶。”

舒雅找到开封的茶罐看配料，果不其然有山药。

而黎礼对山药过敏。

黎礼大口喘气，冷汗淋漓：“妈妈，我好难受，要呼吸不过来了。”

舒雅赶紧带着她驱车前往中心医院。

在来的路上黎礼吐了两回，经过接诊医生紧急处理后，过敏症状基本消退，还需要补点液体。

舒雅搀着黎礼在输液厅角落坐下，把输液袋挂到架子上。

黎礼靠在舒雅肩上，毯子掖在下巴处，只露出一张小脸。

双目低阖，呼吸绵长，似乎睡着了。

舒雅摸摸她扎着输液针的右手，冰冷刺骨。

她喊来护士将滴速调慢，脱下自己的外套覆在她手臂上。

护士临走前给她做了宣教便匆匆照顾下一位病人去了。

整个大厅人满为患，玻璃围墙上贴着簇新的医学科普报，护士站换了大理石台面，上面整齐放着电脑和打印机。

舒雅已经很久没来中心医院了，以往那个刷着绿漆的狭小输液室早已改头换面。

但在十几年前，她是这里的常客。

由于孕期疏忽的缘故，黎礼没足月就出生了。

她连孩子都没抱到，女儿就被转送入保温箱，一待就是两个月，中途差点因为呼吸窘迫和败血症夭折。

好不容易熬出院，女儿又隔三岔五生病。

普通小孩身上一周就自愈的小感冒，黎礼那非要折腾到住院，全家为此提心吊胆。

最凶险的一桩事，发生在黎礼五岁的时候。

那一年舒雅被委任为班主任，要操心的事情便多起来，拖班是常事。

彼时黎斐还是底层销售，天南海北跑业务，往往十天半月都不能着家一趟。

女儿无人照看，舒雅索性就把她带到学校。

好在五岁的黎礼乖巧，办公室的同事都很喜欢她，也乐于在舒雅无暇顾及时帮忙照看。

不过大家都有本职在身，更多时候，黎礼处于放养状态。

一开始她不敢出办公室的门，乖乖坐椅子上搭积木，画彩虹，等舒雅下课。

后来胆子大了，也会时不时溜出去玩。

一来二去，便和低年级那些学生混熟了，跟在那群小朋友满校园跑，抓蝴蝶、挖沙子，玩得不亦乐乎。

校园环境封闭安全，她叮嘱了几句慢点跑别摔着之类的话，也就放之任之了。

出事那天她在上课，门骤然被人推开。

“报告！”隔壁班的小男孩大声喊，“舒老师，你快来，礼礼摔了。”

她撇下粉笔冲出去。

办公室北面有一处篱笆围成的花圃，里面圈养着教学观察用的兔子。

黎礼就倒在兔子屋前，脸朝下趴着，一动不动。

学生们蹲着拨弄呼喊黎礼，看她来了，马上退得远远的。

舒雅沉着脸把黎礼抱起来，怀中人的小脸上满是污泥，紫绀的唇微张，呼吸急促。

手中还紧紧捏着一包零食袋。

前排扎着羊角辫的女生一下子哭出来，抽抽噎噎道：“舒老师，我，我今天没有和礼礼玩抓鬼游戏，不是我害她摔倒的......呜呜......”

她身后的男生举起手作证：“朱钰和我在操场，妹妹没和我们一块玩。”

这是两个最喜欢带着黎礼玩的小朋友，平时总会偷偷给她塞小零食，买小玩具，教她写字画画。

比她这个当妈的还尽心。

舒雅当然怪不到小孩子头上，柔声安慰了哭泣的女孩几句，把黎礼急送到医院，从鬼门关里抢救回来。

医生说，再晚送来十分钟，孩子就不行了。

也就是那时候，舒雅才知道女儿对山药过敏。

而她那天手中攥的零食袋，里面恰好装了山药薄片。

一年后，她辞掉工作，买了诸多儿科学及营养学书籍，安心待家照顾黎礼。

长年累月的悉心养护下，女儿体质渐好，终于不再是病秧子，而是长成茁壮的小马驹。

“妈妈。”

黎礼动了动，把沉浸在回忆中的舒雅拉出来。

她爱怜地伸出手：“怎么了？不舒服和妈妈讲。”

黎礼：“我明天能请假吗？”

舒雅一巴掌拍在女儿脸上。

“想都别想！”

周一。

语文课开堂前，课代表领旨来收作文本。

黎礼一脸茫然：“什么作文？”

课代表：“远足心得呀。”

李若越把本子交上去：“黎礼，不要告诉我你又没写。”

何源笑道：“这次准备选哪个借口，被狗啃了还是被贼偷了？”

黎礼把草稿纸揉成一团堵住何源的嘴，对课代表无辜道：“不是说周五交吗？”

课代表惊讶：“你没看通知吗？改成今天了。”

“哪里的通知？”

“群里。”

“我昨天没看手机。”

“你爸妈也没看到吗？”

“昨天是一年一度的戒手机日，我们全家都关机了。”

课代表：“......好吧。”

何源奇道：“虽然说这几年稀奇古怪的主题节日多起来，可是也没听说过什么戒手机日啊。什么时候定的，谁定的？”

黎礼：“我妈，昨天。”

理由听起来很离谱，确是事实。

昨天从医院回来后，舒雅看她拖着元气没恢复的病体还在那玩游戏，气不打一出来，缴了她手机。

把黎斐和她自己手机也关机了，美其名曰以身作则，以后每年选一天禁止碰手机，以促进良好健康的亲子关系。

所以昨天她度过了有生以来最痛苦的一个夜晚，陪着舒雅和黎斐绕附近水库走了整整五圈！

要不是她身体素质好，这双腿不废也残。

全班作文都交齐了，就差黎礼。

好在语文老师开明，把她的理由听进去了，让她第二天补交。

快下课时，课代表去办公室把一摞带卡片的信封抱进来，分发给所有人。

语文老师笑眯眯地说：“大家知道今天是什么节日吗？”

万圣节过了，感恩节还没到，校长他老人家的生日早过了。

大家面面相觑，实在猜不出来。

语文老师在黑板上写下“寒衣节”三个字：“寒衣节是纪念故亡人的传统节日。布置你们一个小任务，给逝去的亲人写一封信，周三交给我。”

李若越嘟囔：“我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健在，要给谁写啊。”

何源说：“给你祖宗。”

“祖宗？再往上数我就不认识了啊。”

何源饶有兴致：“李若越你知道吗，全世界的人类都可以追溯到一位共同祖先。她是一只生活在320万年前的南方古猿，名字叫——”

“打住。”李若越捂耳朵，“我没兴趣听历史课。”

黎礼翻看发到手的信封，突然想起赵栎阳交给她的任务，站起来。

李若越喊：“你去哪？”

黎礼往上指了指。

何源：“哦，又找意中人去了。”

唐诗和朋友说笑着从教室走出来，黎礼把她拦住：“找个地方说说话。”

她朋友警惕地盯着黎礼：“你要干什么？”

有传闻说这个叫黎礼高一女生的对徐昼然有意思，所以特别不待见和他走得近的唐诗，还扬言要她好看。

虽然唐诗本人否认了，但搞不好只是她善良，不愿意起冲突而已。

现在本人光明正大找上门，她这个当朋友的有义务给她撑腰。

黎礼可不知道这个女生内心戏这么多，她没有搭理，目光只落在唐诗身上：“我有东西要给你。”

那位朋友低声对唐诗说：“别要。鬼知道她是不是整你。“

“没事，你先走。”唐诗拍拍她的手，指指后面，“去那里。”

黎礼跟着她来到走廊深处，上层的阳台将投注下来的阳光隔开，内侧阴冷，外侧明媚。

唐诗却不怕冷似的，走到角落里，侧对黎礼。

“要给我什么？”

黎礼拿出厚实的信封：“赵栎阳让我给你的，也不知道是信还是什么，怪沉的。”

唐诗没有接，脸沉下来：“我不要，你还回去。”

“你都不打开看一下吗？”

唐诗转身就走。

黎礼想起赵栎阳的萎靡不振，心有不忍，把人拉住：“你好歹看看，万一是道歉信或者悔过书之类的，就算分手也还能做成朋友嘛。”

“是我不愿意当朋友吗？”唐诗咬着唇，“你什么都不懂就别替人说好话。”

“那你跟我说说。”

“不关你的事。”说完唐诗奋力抽手。

手腕一翻，不慎拍落了信封。

被撑胀的纸壳触及粗砺地面，“撕拉”豁开一道口子。

一沓照片露出来。

还没等黎礼看清，唐诗突然尖叫一声蹲下去，迅速把照片收起来。

她把信封抱入怀中，头低埋着，久久没有站起来。

“唐诗，”黎礼也跟着蹲下去，“你怎么了？”

唐诗不言语。

她只能听到她浅急的呼吸声。

黎礼伸手替她把头发别开，见到一张极度惊慌的脸，以及死死攥着上臂衣袖，绷得泛白的指节。

由于唐诗那声尖叫，不少班级门□□动的同学好奇地向这边张望。

黎礼也被她的反常举动弄得诧异：“所以信封里是什么？”

什么东西会让一向淡然的唐诗如此害怕。

唐诗缓缓站起来，像从泥淖里走出的白天鹅，很快又变成那个安矜的少女。

仿佛刚才的出格举动只是幻梦一现。

她用非常非常平静的语气说：“东西我收下了。”

顿了顿：“麻烦你以后别来找我了，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