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有寺,布局规整,风格古朴,钟的名声响彻百里——清晨的钟声先急后缓,警醒大众,长夜已过,勿再放逸沈睡。而夜晚的钟声是先缓后急,提醒大众觉昏衢,疏昏昧!
故西山百姓一天的作息,是始于钟声,止于钟声。
轩辕大陆改朝换代后,这寺庙频频出现参拜的官员,山脚的百姓偶尔撞之,奇道:这寺庙无名又无佛,只住着一个寡妇,有何可拜?
西山百姓远离帝都,大多凭衣貌识人:衣着华丽者便是大人,相貌俊美者便是准大人,相貌普通衣着简单者,一律视为布衣。
这里山高皇帝远,管制不严,民风不纯,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寺里那个寡妇从不下山,有好事者偶尔上山窥探,意外发现是个容貌秀气,衣着简单的良家女子典范,垂涎不已。
当晚,好事者家中起火,毫无征兆,险些把人活活烧死。若不是恰巧有身手好的外乡人路过,做好事不留名,西山的百姓又要闹出一庄怪事。
“这里很好,不要闹出人命。”是夜,有人因此怪事还没睡,“废了就好。”
“是,属下知错。”
西山的男人们对这寡妇充满好奇,猜测纷纷的,同时引起女人间的嫉妒,一说她是宫里私奔出来的女子,二说她某位大人养的女奴,三说……总之谣言四起。
“小姐,要不要属下……”
“不用。”
钟鲤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谣言传的多了,早传到她耳朵里,“你们即便杀了她们,也堵不住她们的嘴,任她们去说吧……还有什么比帝辛的话还扎心呢?”
帝辛都死了,自己还较什么劲儿。
钟鲤笑笑,叫他们退下。
没过几日,谣言散了,西山的县主挑了一个天晴的日子,不请自来。
“钟姑娘……”
“大人,您认错人了。”
钟鲤闭门不见,隔了几日,西山县主带上朝廷大员,再次敲上钟鲤的门。这次,他说话掷地有声:“帝幸制曰,祭祖奉天之时无乐工可用,念钟鲤姑娘林下之风,可担乐府令。”
前朝长平公主慕容烟之女——慕容幸称帝,丹霄将军部下不满,引朝堂动荡,女帝念及昔日“苏花钟鱼”,请钟鲤带琴出山。
钟鲤依旧没有丝毫犹豫,拒绝道:“鲤只一把琴,早已摔断在心中,大人请回吧。”
“钟鲤,这可是女帝口谕!”
钟鲤怔住,前尘往事心头翻滚一番,终于还是开口道:“送客!”
送走慕容幸的口谕,一仰头,倍感岁月蹉跎。钟鲤再无心扫门前落叶,扫把往旁一丢,提裙跑回内厢去。
此处有人养病,远比弹琴重要。
“懒虫!大懒虫!”钟鲤去推床上躺着的人,一脸担忧:“你快醒醒!”
“唔……”
床上的人翻了个身,裹紧被子继续睡觉。钟鲤无奈,扯下被子对着枕上人的耳朵高声道:“苏榕!宫里来抓你了!”
“谁抓我?!”
床上人猛然踢被站起身,茫然四顾,“谁?!”
生前焦虑成疾,“死”后湿气入骨,生后又体弱血虚,乐神医那一粒药虽大补,究竟续多少年,钟鲤估摸着苏榕折腾出的代价,恐不能长寿。
“是我。”
钟鲤心疼的看着这张脸,这不是记忆中认识的天香国色,却是最真实的苏榕,真实的让人心疼,“我不会抓你回去,别怕。”
苏榕看清钟鲤,徒然放松,开始沮丧:“浪费了五十年从宫里出来……出来却只能睡觉,还睡不踏实……真不值。”
“你若被抓回宫里,更不值了,你快收拾东西,远离此处。”
“我无处可去,你这是要断我的命。”
苏榕躺回床上,睁着眼睛看天花板,似神游天外,一动不动。
“算了算了,我不赶你,等着他们再来请吧。”
钟鲤拍拍苏榕的被,起身出去煎药,她熟练的架柴起火,搬来小板凳坐在小炉旁看着药锅,手里拿着一个小蒲扇,对着炉中的火扇啊扇,一身荆钗布裙,在烟火气中远看近看,都不像贵族小姐。
苏榕倚在房门口,看着钟鲤的背影渐渐出神,自己当初看似风光无限,可如今和钟鲤聚到此处的,又是谁赢谁输呢?慕容幸志在万人之上,不屑和钟鲤齐名,而自己在她的宏图大业上,更是微不足道。
钟鲤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余光瞥到苏榕,惊讶道:“你……你怎么起来了?”
钟鲤见苏榕好端端站在自己面前,还没等到回答就红了眼眶,急忙扭过头去盯着药锅。
苏榕缓缓踱步到院子中央,张开怀抱,将自己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下,笑道:“山里的太阳就是比宫里热一点。”
苏榕仰着头,钟鲤虽看不清她的神情,却能感到她的快乐扑面而来,不自觉走过去拥抱苏榕。
“对不起……”
钟鲤的哽咽使苏榕浑身一僵,她放下两个胳膊,拍了拍钟鲤的背,安慰她的同时也是安慰自己:“只要活下来,就比什么都值得高兴。”
“无论怎么活下来吗?”钟鲤抬眼看着苏榕的脸,还不习惯面前熟悉的陌生人,她轻轻推开苏榕,失落道:“虽然再见不易,但我真的为你不值。”
“大概那时候生无可恋吧,一点希望都想挣扎试试。”苏榕摸了摸自己的脸,懒懒道:“如今在意的东西都变了,不谈值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