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在马车上坐稳,就听跟出来的两个宫娥惊讶发问:“公主,您的脚扭了吗?”
说着就要下跪给她脱鞋,永嘉有些不自然地收了收脚,开口道:“并没有,他胡说的。”
“好端端的,谢大人怎么要说您是脚扭了?”蒲月想不明白,“难道是为了占您便宜,最后搀扶您上马车?”
越说蒲月越信自己的判断,她张大了嘴不敢置信地说道:“公主,您必须得告诉贵妃娘娘。”
永嘉愈发不自在,轻咳了一声道:“是我胡说骗他的,不是他有意如何。小事而已,你们两个不准去母妃面前扯皮。”
蒲月槐月对视一眼,都能看到彼此眼里的惊讶。
槐月字斟句酌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开了口:“公主,眼下您和谢大人男未婚女未嫁,还是该远着些才好。不是奴婢有意挑拨,若是让旁人知道您和他来往过密,譬如永泰公主,难免会说出一些有损公主清誉的话。假若传到陛下耳中,谢大人也会令陛下不喜。”
她们二人识趣地没有紧跟着公主和谢照,也没察觉袖子相间下谢照扶着永嘉公主。只是槐月觉得十分莫名其妙,公主性情温柔容貌绝世,又是金尊玉贵的出身,怎会如此.......
简直是有些自降身份。
永嘉不知道两个宫女心里都在想什么,抬手抚上微红的腮边。
“我都明白,”永嘉沉吟了一会儿放弃解释,“你们放心,我心里有数,不会做出什么丑事的。”
连她最亲近的母亲哥哥听了她前世今生的话,都浑然不信,永嘉不会再对旁人提起。
“公主,您今日和谢大人一道去找宝惠郡主,这事必然瞒不住贵妃娘娘的。”
永嘉无所谓道:“我友爱堂姐妹,何错之有?”
蒲月赞叹道:“今日多亏有您,不然谢大人他们还不知花多少时间才能想到去林子里找。”
永嘉笑了笑,闭目不语。她今日出宫前求了许久,才让贵妃同意她在薛府住一晚。
马车渐渐驶入薛府所在的集光巷,忽而有个幼童拦路。
给公主赶车的车夫早就看到有个小孩儿窜出来,已经减缓了速度,没让公主受惊。他和在车边护送的护卫说了。
邵宋上下打量那年约五六岁的小孩,白白胖胖不像是小乞丐,笑嘻嘻的也不像喊冤的。他问道:“你有何事?”
“有个人给我一两银子,让我给车里的人送一封信。”
说着,幼童就想递信给他。
永嘉在车内听得一清二楚,低声吩咐了几句。邵宋下马,生硬地摸了摸那个孩子的头,接过他小手攥着的信问道:“是谁给你银子的?”
幼童眨眨眼睛,想了想道:“不知道呢!”
永嘉在车内噗嗤一笑,道:“邵宋把信给我。”
她接过后直接拆了信封,匆匆扫了两眼,脸上的笑意慢慢敛了,神色晦暗不明,没有说话。
邵宋依着永嘉的吩咐又给了那小童赏银,看着他手舞足蹈地跑远了。他问:“公主,可还要去跟着这孩子?”
“不必了。”
她已经知道是谁了。
永嘉手指攥着信,她不说要走,马车便也没动。
王润怎会给她送信,约她去茶楼会面?永嘉又仔细看了一回信,这字迹她不知看过多少遍,她绝不会认错。
一向恪守君子之礼端方持重的王润,居然约她私会?
永嘉笑了一声,靠在车壁上慢慢地把信收好。
能料到她会在这一日出宫,猜到她会来薛府,似乎不是难事。但是......永嘉并不想去见他,听了邵宋请示是否继续行路后说了好。
蒲月好奇地问:“公主,是谁给您送信?”
她想到的是谢照。
槐月却揉揉眉心发愁道:“如今谁都能拦公主的车给公主送信了,若是遇到真正的贼人歹徒,那可如何是好?公主,您得让向公公万嬷嬷好生管教护卫们一番。”
永嘉略过蒲月的话没有回答,莞尔道:“听声音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孩子,哪有你说的这么严重。”
须臾,马车就平稳停在了薛府的大门前。她下了马车,正要踏进薛府大门,停住了脚步。
薛家的门房见到公主,立即跑过来下跪磕头,伶俐回话道:“奴给公主请安,二皇子给您留了话,他去赴安乐侯的宴,让您明日可自行回宫,不必等二皇子。”
永嘉颔首,踏进大门后忽而又停下了。
跟着她的宫女护卫也都停了,等着她的吩咐。
时间久了,谁都察觉出不对劲来。
“公主?”槐月小声唤着似在出神的永嘉公主。
“你们去和舅舅说一声,我不在府里用晚膳了。”永嘉转过身,点了槐月跟着她,又让邵宋等人远远跟着。
王润约定的茶楼就在不远处,她还是抵不过心中的好奇,想知道王润会对她说什么。
自王润主动向皇帝求娶她后,永嘉就怀疑过他是否和自己一样有着重来一回的际遇。
但倘若王润也是重活一世,怎会没有把王家唯一的污点王二夫人惹出来的事先行处理掉?
他若也是重生,永嘉真想问问,究竟是谁要害死她。
茶楼的人约摸是得了吩咐,一见到头戴帷帽的永嘉就比手示意上楼。永嘉跟着他上楼,行至一雅间前,忽而叹了口气。
她让槐月在外守着,自己推门走了进去。
雅间很大,布置清雅。临窗小几上放着一排浅绛彩花鸟纹卷口瓶,矾红彩缠枝莲纹油锤瓶等等不一而足,每瓶都插着一支鲜妍明媚的花卉。
王润正侧身站在窗前,手握茶杯,却没有喝,而是望着紧闭的窗户某处静静出神。听到动静,他立刻转过身,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行礼道:“臣参加公主。”
永嘉在他对面坐下,淡声道:“王大人免礼,不知你有何事?”
王润微笑地看着她:“臣冒昧请公主前来,确实有许多话想对公主说。”
他顿了顿,斟酌地开了口:“不知公主可有听说我叔婶的事?”
永嘉颔首,示意他继续说。
“臣原先向陛下请旨求娶公主,然......”
“王自心你究竟想说什么?”永嘉打断了他,“你约我会面,是想让我去和父皇求情你想要的婚事?”
王润顾不上去想永嘉后面的话,从听到王自心三字后他就上前两步走到永嘉面前。王润居高临下定定地看着永嘉发问:“公主为何会知道臣的表字?”
话一出口,永嘉就知道自己是说错了。
前世成婚时,王润告诉了她自己的表字自心,她也告诉了他自己的小名芙蓉。之后他们一直都是如此互相称呼,而不是客套的公主驸马。偶尔被他逗恼了,永嘉也会气急败坏地叫他“王自心”。
“父皇提过一句。”永嘉迎上他的目光,面无表情道。
“臣今年及冠,由座师取字。陛下从未问过臣的表字,也没有称呼过。”
永嘉古怪地瞥他一眼:“父皇没有问过你,难道就不能知道了?”
她知道这不能打消王润的疑虑。男子表字,应是长辈和亲密好友才会称呼的。永嘉是从前叫习惯了,才会脱口而出。
永嘉心内暗暗懊悔,面上摆得愈发冷淡不耐烦。
王润探究地打量永嘉公主。她称呼他的方式很是熟稔,分明像是曾经称呼过数回的。可公主别说表字,连大名都没有叫过他一声。
“公主为何会称呼臣的表字?”他有些恍神。
“不为什么,王大人费心请我出来,是有何事?”永嘉说得飞快。
王润静静地看着她,而后开口道:“臣倾慕公主殿下,斗胆约公主私会,是想请公主暂且不要和别人定亲。”
永嘉吃了一惊,她身子微微前倾,盯着王润的脸想看出一丝破绽。
前世,王润和她是真真的父母之命,婚前不过相看过一回。永嘉当时很满意他的相貌,也欢喜自己未来驸马清俊过人才华横溢,对这桩婚事很是期待。
可今生,连正儿八经的相看都不曾有过。王润怎会一副非她不娶的模样?
王润的脸上渐渐染上一抹绯红,轻轻唤了声:“公主......”
“雪团儿。”永嘉冷不丁道。
王润微微挑眉道:“公主这是何意?”
永嘉一直在看着他的神情变化,见他是真的不解,舒了一口气。雪团儿是他们养过的一直通身雪白的小猫的名字,常常跳到王润的膝盖上。
她也不知,她是否希望王润也和她一样重来了一世。
“没什么。”永嘉正色道,“承蒙王大人错爱,我很感激。不过我已有心上人,不能答应王大人。”
王润眼底的一丝期盼瞬间一扫而空,他眉头微微皱起,来回踱了两步,不愿相信自己听到的。他站定问:“可是公主,上回臣见到您的时候,您并未反对。而且——”
他回想了一下当日情景,确认道:“您当时脸红了。”
永嘉忍住心头一片酸涩之情,淡淡道:“因着太过惊讶,王大人又自说自话了一通,我根本没有能说话的机会。”
“至于脸红,”永嘉微微一笑,“请王大人去要一壶酒来。”
王润明白过来,轻声道:“公主,不必了。”
他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无,面色苍白,嘴唇翕张,却什么话都没有说,全然没有往日丰神毓秀的清朗气度。独自立在窗边,甚至看起来很是孤单。
她现下仿佛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是前世已经和他做过四年夫妻的芙蓉,一个从撕心裂肺的死亡中归来的永嘉公主。可不论是哪个她,看着王润这般,心头一丝快意都没有。
永嘉觉得好奇怪。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大度的人,对着亲近的人,譬如母妃哥哥,和她成婚过的王润,都是又娇纵又小气。
可对着极有可能是毒杀她凶手的王润,见他失魂落魄,永嘉居然不忍。
或许是内心深处,她不愿意相信是王润对她下手。
她不愿意相信恩爱四年的驸马,会为了前程要了她的命。
她宁愿是别人。
永嘉无声笑了笑,她重活一世,也许能改变许多人前世不幸的命运,也包括她被人毒杀的下场。却恐怕很难知道究竟是谁容不得她苟且偷生。
堂堂公主死于非命,她都不知该报复谁。
她慢慢道:“王大人不必为我伤怀。我不知王大人为何想尚主,若是中意我的身份,我还有一皇妹。若是看中我这人,想来是你从前醉心学业,从未见过几个女子,所以才对我上心。”
王润笑了笑。
他问:“公主是否相信前世今生一说?”
永嘉一下子就坐得笔直笔直,她怔怔地望着王润,想听他继续说下去。
“臣从来不信这些,”王润正色道,“但是臣虽然和公主只有三面之缘,却每每都有故人归来之感,仿佛和公主已经相识许久。臣闲来无事,听家中小妹说过几个故事......”
“好了,”永嘉攥着自己的手帕,出声打断了他,“我对王大人听来的故事并无兴趣。王大人日后若是再做这样的事,我一定会向父皇狠狠告上一状。”
她站起身,准备走了。
“公主,”王润叫住了她,对她行礼,“是臣冒犯了公主,请公主恕罪。”
他自己都弄不明白,为何执意想要约永嘉公主私下见面。正如他父亲所言,这实在不是君子所为。公主居然已有心上人,王润很想问问是谁这般有幸,得了公主的青眼。
可他看着公主面带愠色的脸,没有问出口。
王润不欲再让她生气。
永嘉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她踟蹰了片刻,还是没有问出她想问的问题。
实在是,太没有意义了。
她原本想问,王大人若你妻子的亲族犯下滔天大罪,你会如何处置?
然而事情如今并未真正发生,又是对着她,王润又不傻,自然会说不离不弃。
大约只有到了那个境地,才会明白遵循自己的本心究竟是想如何做的。
“王大人,请你在我走后,再待上一个时辰再出去。”永嘉道。
王润恢复了往日从容的气度,起身相送,应了一声遵命。
她没有再停留,槐月给她系好帷帽,走出茶楼后才问道:“公主,您来见的人是谁?”
永嘉答非所问,伸出一只手摊在空中,喃喃自语道:“居然没有下雨。”
槐月打量天色。暮色四合,没有一丝要下雨的迹象。她笑道:“公主,今日是个大晴天,奴婢估摸着明天也是。”
永嘉收回了手,开口道:“槐月,回去后你传我的话,今日跟我出来的人,都不准提我独自出来过。”
槐月立即应下,犹疑了许久仍是开口劝道:“公主,奴婢在外面也能隐约听到几句。您即使不为名声着想,也得顾虑你自己的安危。若是约您见面的人心怀不轨,您恐怕也难以招架。”
永嘉笑道:“我明白。”
她想到自己近日来,严令身边的人守口如瓶的事比过往十几年的都多,不由笑了笑。
深秋的夜,风吹起帷帽是透骨的凉意。永嘉加快了脚步,心道她现下要等的,便是年宴。
以及,一道赐婚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