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辛基的夜晚降临，岩石教堂停止对外开放，林深裹紧大衣离开了这片坡道。

随便搭乘了一班电车，途中经过市区火车站，周围街灯装饰很美，她下车找了一间无需预约的餐馆歇息，顺便给相机充电。

餐馆面积不大，顾客不多，是一家环境温馨的小店。店内主营鱼子酱、生蚝和松露，食物口味中规中矩，以林深的标准甚至算得上是难吃。但女店主的性格很热情，说英语时的口音也很可爱，林深获得允许，打开镜头录下了自己和她的合影，没有说半句食物的坏话。

准备吃店主赠送的玫瑰蛋糕时，宋凝给林深打来视频电话，她刚好坐在角落不会打扰到别人，所以很干脆地戴上耳机接通了。

宋凝看起来刚在酒店下榻，整个人精神都垮着，一副快要累死升天的姿态。

林深给她展示自己的晚餐，撒了一个无关紧要的谎，说食物非常美味，邀请她赶紧结束工作过来一起尝尝。宋凝在视频对面骂了她一句，用心险恶地预言她下个月会因为展览而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到时就是宋凝自己度假到处飞给她直播吃饭。

林深没什么压力地笑起来，告诉她自己半年内都不准备办个展，也没有任何新作品的灵感。

“你就打算这么天天随便逛？”宋凝不雅地在床上滚了一圈，严厉批评道，“我不许。”

“我有在拍点东西。”林深举起自己正在录影的相机，理直气壮地反驳道。

“改行当旅行博主？”宋凝挑了挑眉，不咸不淡地评价道：“相当平易近人的选择。”

林深解释说：“本来是想随便拍拍，现在发现挺有趣的。”

“拍都拍了，不如你当作一个新的项目去启动。”宋凝思忖片刻，提议道：“不用限定在某一个地方，也不用限定在某一个时间完成，就当作一种飞行的记录。”

林深笑着摇摇头：“就是拍着玩儿，我的拍摄和剪辑技术都太烂了，应该不会有什么观众。”

“也不需要什么观众。”宋凝轻描淡写道，“记下来，说出去，就已经是一个敞开的态度了。”

宋凝是林深从小到大最亲密的朋友，也是最懂她在想什么的人。

林深安静少顷，很小声地说“好”，她让宋凝不要为了保持身材只吃很少的碳水，又逗对方开心似的举起玫瑰蛋糕炫耀了一下，宋凝哀嚎了一声，很不友好地骂了她一句就把通话挂了。

餐馆内的暖气充盈，林深的笑容浮在脸上，过了一会儿才慢慢消散。

她毕业于佛罗伦萨美术学院雕塑系，因为才华与美貌，年纪轻轻就声名鹊起。对于现代艺术的表达形式，林深从来都持开放态度，也从不拘泥于某种固定的框架，无论媒介是什么，作品的核心永远都是创作者的所思所想。

但她最具知名度与艺术性的作品，还是一组携有古典印记的雕塑群像。

说是群像，或许也不那么准确。

整个系列由12个独立的大理石人像雕塑组成，或站、或卧、或只有肢体的局部，雕塑的线条与肌肉均按1:1现实比例复现。林深创作这个完整的群像，倾注了整整两个春夏秋冬的时间，而观者只需要花费两分钟就能发现：每一个雕塑的原型，都指向同一位男性。

打开春之扉页。

她记录下他伸出窗台的手。绿色的柳枝从他指尖生出。他背对众人的、宽阔的背。

风将夏日注得盈满。

他吻她时会闭上眼睛。玫瑰立于掌心。没入海水时，他的短发潮湿，眼神锋利如旷野疾驰的豹。

深秋伴随着灵魂震颤。

他的酒窝住下一只蝴蝶不走。心脏是掌控潮汐的月亮。残缺的躯干迸发生命力。

冬夜以一场雪作为结束。

他摘掉眼镜，眼前蒙着荆棘。吻令人生锈。他两手空空地与爱人告别。

这组群像区别于林深从前惯用的陶土或泥塑之质感，呈现出更加简练干净的风格。她不厌其烦地反复打磨细节，塑造出曲张的静脉、低垂的睫毛、吞咽的喉结，赋予他更真实的状态与更沉默的存在感。

林深将这组群像命名为Talk to Him。

出道以后，她许多作品都进过拍卖行，只有最负盛名的这一组群像，无论价格喊得多高，她都一直没舍得让它进入流通市场。包括近来联系得越来越频繁的艺术馆与策展人，大多都是奔着这组群像而来，林深皆以不便对外展出为由拒绝了。

离开餐馆时温度又下降了些许，林深举着相机随机右转，来到了火车站旁边的冰场。

里面有不少年轻人在追逐，有个戴小熊毛线帽的少年会花滑，如云雀般轻盈地一连转了好几圈，林深看得连连惊叹，一时心痒买了门票和装备也混了进去。

她的肢体平衡很一般，滑冰只会笔直笔直向前，有一段时间没上冰面，转弯都嫌费劲。滑第三圈的时候她躲得太慢，被迎面而来的一个青年撞倒，相机掉到一边，所幸镜头没被剐蹭，对方连声道歉扶她起来，她摆摆手说没关系。

青年介绍自己叫Andrew，看模样还是大学生，见她一个人跌跌撞撞，主动邀请要带她一圈。林深下意识要拒绝，但后来不知怎么又答应了。Andrew礼貌地让她搭在自己的手臂上，顺应她的速度带她流畅地整圈滑下来，林深很容易就变得开心起来。

林深眯着眼睛笑的时候，令人感觉她好像从来没有烦恼。Andrew的朋友拿相机帮他们录了一段影像。

冰场九点关门谢客，Andrew态度自然地邀请她去附近喝酒，林深摇摇头拒绝了。虽然可惜，双方还是彬彬有礼地道别。

随着年纪渐长，好像再难遇见海滩月夜下的心动。

回去酒店的路上，林深顺道进商店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她窝在柔软的被褥里，花时间将这几天的素材导到电脑上，又一点一点拉动进度条看完。有时候笑，有时候尴尬，更多时候觉得平静，她认为这样的状态很不错，直至看到刚刚在冰场的片段。

相机摔倒在冰面，霓虹虚化成缤纷的糖果，随后衔接Andrew与她并排滑行的背影。

Andrew身形高大，林深站直了也才将近到他下巴，他和她交谈的时候会微微俯身低头，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与莫砺峯有几分相似。

莫砺峯性格很冷，说话很直，工作时严肃的态度很会唬人，与北国凛冽坚韧的气质不谋而合，但他其实生长在温暖和煦的亚热带南方海港。

林深第一次约他出来一起滑冰是在北京颐和园冰场，他大概不太喜欢这项运动，只是迫于她的多次帮助而勉强赴约，并且出乎意料非常可恶地滑得很好。

林深起先是真的太久没滑，平衡不好，所以才三番四次撞他身上。到了后来才是动了歪心思，明明能好好滑，还是故意直直往他怀里撞。

周围路过的好几个叔叔婶婶都斜着眼睛欣赏林深的拙劣演技了，但莫砺峯好像完全看不出来，每次都稳稳当当地托着她。

直到她摔渴了，莫砺峯应她要求，牵着她滑到旁边喝水。他看着这边区域坐着滑冰车乱窜的小朋友，这才若有所思地建议她：“要不我给你租个小兔子滑冰车吧。”

有些往事，林深现在想起来还是会想笑。虽然此时此刻的不堪是真的，但彼时彼刻的喜欢与快乐也是真实存在过的。

短短的十几秒影像，林深反复拖动看了很多遍。

最后这几帧画面被她剪进了片尾，配乐是一首过时的流行音乐，LANY乐队的Walk Away。

林深给这个拍摄及制作都很随便的旅行记录取名为「夜间飞行」，在视频渲染成功之后，她点开一个常用的国内视频网站，随手注册一个三无小号，将第一份记录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