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香刚出院门，便见一个小宫女等在门口，看了她一眼，默不作声地转身走。
她隔了一段距离跟在小宫女身后，神色自若，在遇到其他宫人的时候还会笑着招呼。
这个时间点，主子们各自在休整，宫人们却是忙碌的，或是去取膳食，或是清扫打点。
荷香一路上遇到不少熟人，公主皇子们都还年幼，没有利益纠葛，关系不错，宫人们自然也都维持着表面和谐的关系。
好在五公主不算起眼，即便荷香是五公主的大宫女，也没人多问什么。
很快，荷香跟着宫女一路走，很快便出了同昌园。同昌园外面，宫人便更加少了，又穿过一片林子后，荷香终于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陆姐姐。”她快步迎上去，克制地只是拉住了对方的手，眼眶却忍不住红了。
“阿香，许久不见，长成大姑娘了啊。”陆文看着这个妹妹，感慨了一句，却也没多说废话，“我在宫外，消息到底不算灵通，你给我个准话，在你看来，五公主如何？”
荷香十分肯定地道：“值得效忠。”
荷香这样说，陆文自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思忖了片刻，道：“既然如此，那咱们的计划得变一变了，宜早不宜迟。”
荷香心里一动，神情有些期待：“姐姐是打算？”
陆文点头：“公主身边不会有太多事端，咱们姊妹俩若能一同为公主效力，也不必隐瞒关系。”
“是该如此。”荷香闻言，狠狠松了口气，“来之前我还在想，是否要将事情全部告知公主。”
“没有隐瞒的必要，而且若是叫公主自己发现，反倒不妙。”陆文道，“一仆不侍二主，咱们既然选定了，便没有再隐瞒的道理。”
先前瞒着楚熙这件事，荷香心里不是不愧疚的，但她到底更在意姐姐。现在姐姐说不用瞒着，她也不必纠结了，只是……
“我先前没有告知公主姐姐的身份，只怕公主难免不渝。”荷香将车上那番对话告诉陆文，有些忐忑，“姐姐，我现在怎么做才好？”
“即便如此，也要说，我们不可能隐瞒一辈子。”陆文想了想，道，“公主不高兴也是应当的，你既然选择效忠，那么即便是我的事，也不该犹豫才是。”
若是没有真心效忠也就罢了，认主之后哪怕是为了亲人隐瞒，也没有哪个主子能原谅。若他们此刻敌对，荷香所为与背主有何分别？
背主的奴才，从来都没有好下场。
她们在宫中那么久，从来没有真正择主，能见面的机会又不多，陆文也就没想起来与妹妹说这些，好在现在说也不算晚。
择主之事必得慎之又慎，一旦择主，便是终身都交付到主子身上了。奴才命贱，想要活得久，光有忠心是不够的，还要看得准，运气足够，选个好主子。
但一旦选定了，便该付诸忠心，从一而终。
“阿香，此事你该向公主请罪。”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荷香点了点头，“回去我便与公主说此事，向公主请罪。”
“嗯，安嫔之事的始末，也代我一并说了吧。”陆文道，“此事我问心无愧，要不要用我这样的奴才，全凭公主的意愿。”
“姐姐……”荷香欲言又止。
“好了，忘了我说的了吗？快回去吧。”陆文拍了拍她的手，笑道，“时候不早，别叫公主等急了。”
荷香点头，又看了姐姐一眼，转头回去了。
小宫女等在林子边，见她过来，又带她去了膳房。膳房人不算少，荷香只见小宫女进去说了几句，便有小太监提了膳过来。
“姐姐侍奉的是哪位主子？我给送过去。”
“不必了，多谢你。”荷香递了个荷包过去，笑着接过食盒，转身走了。
这样一来，几乎没怎么耽误时间，甚至比平日还快些。
不愧是姐姐，她想，即便来了这行宫，也能闯出一片天地来。回去后该怎么说呢，她想着措辞，还没想清楚该怎么说，便到了院子门口。
“荷香姐姐辛苦了，我来吧。”小邓子笑嘻嘻地上前，接过了她手里的食盒。
“主子说屋里闷热，晚膳在院子里用。”
他说着，把食盒打开，取出膳食摆到院子左边树下的石桌上。
荷香见公主不在院子里，便走进屋内。果然，楚熙坐在桌前，似乎在等她。
“公主，晚膳到了。”她屈膝跪下，“还有一事，奴婢要向公主请罪。”
“嗯？”楚熙闻言，看她，“有什么事要向我请罪？此行不顺利？”
“并非此事。”荷香低下头，“此行十分顺利，奴婢要向您请罪的，是另一件事。”
“奴婢先前有所隐瞒。”她低声道，“奴婢先前与您说起的那个人，其实是奴婢的亲姐姐，陆文。奴婢原本姓陆，名叫陆香，后来才改名荷香。”
此言一出，许多线索串联到一起，楚熙很快想明白前因后果，也猜到了她们这么做的理由。
“你原本不打算跟我说的吧？”她倒也不生气，支着脑袋问荷香，“是你姐姐让你坦白的？”
“是。”荷香如实道，“姐姐说，一仆不侍二主，我既然选择对公主效忠，那么便该事事以公主为先。”
“奴婢先前欺瞒主子，请主子责罚。”
荷香说着，结结实实磕了个响头。
“不必，没什么可责罚的。”楚熙起身，扶她起来，她叹了口气，“你能告诉我，都让我很意外了。”
这种事情，荷香不说，楚熙兴许一直不会知道，她们俩的私事，只要不影响到她，她都不会在意。这点小事算什么，一开始，她连荷香背后有没有旁人都不知道，不也照样用了。
但荷香愿意将这件事告诉她，就足够说明，她是真心实意效忠的，她的姐姐陆文也是。
她们选择了将一切交到楚熙手上，楚熙惊喜都来不及，责罚什么，把人罚跑了怎么办？
公主……没有生气吗？荷香十分惊讶地抬头。她做好了公主生气的准备，欺瞒主子，还想瞒天过海，利用主子将姐姐带回宫……
这样的错事，公主竟然不责罚她？荷香心中感动又愧疚。
“不要想那么多，你只是没告诉我你姐姐的身份罢了。”楚熙道，“真的愧疚的话，今后好好为我效力，便当是将功赎过了。”
“是。”荷香应声，“还有姐姐的事，不如等主子用完膳，奴婢再与主子详细说。”
这件事原本该陆文亲自说的，但现在，荷香作为陆文的妹妹，替她说也无妨。
“嗯，不着急。”楚熙高深莫测地点点头，朝门外走。
她是真的不着急，小孩子饿得快，楚熙才不会说她刚才是在屋里拿点心填肚子呢。还好事情没有太复杂，再说下去肚子又要叫了。
然而越是不希望发生什么，越是来什么，走了没两步，楚熙的肚子咕噜一声响。
她整个人忍不住僵了僵，感觉有点丢脸。
“都是奴婢不好。”和楚熙想的不同，荷香完全没觉得她这样有失主子风范，只懊恼道，“应当等主子用过膳再请罪的。”
她哪里还能想不到是自己误解了，这件事情或许重要，但不至于紧急，哪里值得公主牺牲吃饭的时间等她回来禀告呢。
更让人感动的是，主子没有打断她。
荷香觉得主子宽容，自己太失职，但有前面陈嬷嬷做对比，楚熙觉得她简直要多好有多好。这点小事，本来也没耽误多久，她居然也能这么快意识到错误，反思自己。
主子体谅奴才，奴才知道感恩，一番交心之后，主仆俩都觉得彼此关系更近了一步，连带着整个用膳过程都温馨起来。
只有一旁逗趣的小邓子什么也不知道，有些不明所以，感觉自己格格不入。
用完膳回到屋里，荷香没有关门，先是点了蜡烛，又推开窗户。做完这些，确定没人靠近后，她才低声说起陆文与安嫔的过往。
她先前说的当然没有掺假，只是不全面罢了。那些是随便一个有些资历的宫女都知道的，但此刻她要说的，是只有当事人才会知道的。
“姐姐的确得罪了安嫔，当时，陈妃与安嫔争同一匹料子，姐姐作为话事人，两相比较取其轻，只能得罪安嫔。”荷香道，“那时陈妃也是嫔位，与安嫔一样，都很得宠，但陈妃有子。”
皇子生母，非大事不会废黜，有这么一个护身符在，傻了才得罪她。
“原本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但安嫔因此记恨上了我姐姐，三番四次针对。姐姐到底是奴才，也没有跟主子对着干的道理，便想法子去了行宫。”
她没说具体什么法子，但楚熙也能猜到，能混成女官的，人脉手段都不会差。
“在那之前，姐姐送了安嫔一份大礼。”荷香低声道，“一张药方。”
“关于……生子的。”楚熙猜测道。
“正是。”荷香也不觉得和年方五岁的主子说这个有什么不妥，“后宫之中，宠爱都是虚的，有皇子皇女才能立足，安嫔自然也想。”
“姐姐其实并未令人隐瞒，那方子的确能助孕，生出来的孩子却不一定康健。”说到这里，她的声音越发的轻，“安嫔若是不用便罢，一旦用了……”
那陆文留在宫中的人，其他妃嫔，自然都不会放过她。楚熙默默在心底补完下半句话，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这招杀人不见血啊，够狠。
很显然，安嫔用了，所以她现在人在冷宫。
杀人诛心啊，宠爱没了，孩子也没了，和陆文的做法比起来，楚熙觉得自己当初那点算计压根就是小巫见大巫。
该说的都说了，荷香安静地等着主子的指示。她并不将主子视作天真的孩子，皇宫之中，天真单纯就是蠢，是会死的。
足够聪慧，足够机敏，才有走到最后的可能。
“这正是我要的大才啊。”楚熙没让她等多久，理清思路之后，特地用上了才学的新词，“还等什么，咱们明日便去问父皇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