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堂堂晋朝太子,竟也有如此慌乱的时候?
君照雪目光深沉如布满黑气的泥沼,他细心观察着太子的细微表情,心头浮现一丝隐晦的畅快。
君照雪的记忆回到了离开王府之前——
离籍田之变越近,人心便越躁动难安。
他们三人守到半夜,便各自散去。
君照雪移步厢房,刚推开了门,白笑便绷着面皮迎了上来:“郎君莫非真的忘记了故土?为什么非要关注不通笔墨、粗鄙不堪,迟早会被太子和六皇子舍弃的七皇子身上?”
这是在责怪他?
君照雪垂眸,落座坐榻,拿起瓷杯轻抿了一口:“你在沈倦的王府说这话,也不怕被人听了去?”
袅袅茶香升腾而起,他的面颊也倒映在小小一瓯瓷杯之中,快要随着晃荡的茶纹扭曲起来。
白笑并未察觉危险,仍在自顾自质问:“宁国早就同六皇子达成交易,六皇子承诺将王府暂让,来做宁国密探的落脚之地。这个地方,兴许要比郎君长居的寒庐更为安全。”
君照雪:“是吗?”
白笑好气的说:“六皇子是宁国好不容易才搭上的一条线,为何郎君总不与我们一道?”
君照雪手上用力,精美的瓷杯捏出了碎裂纹路,声音好似蒙了一层浓雾:“宁国不信我这个太子,却敢相信敌国的皇子?”
白笑的情绪激荡起来:“只要能助宁国,管他什么敌国皇子!郎君该同我们一条心啊!”
君照雪手中的瓷杯再也承受不住最后一丝力道,白瓷尽碎在他的手掌之间。
门后突然窜出一道黑影,悄然走到了白笑背后。
白笑还未来得及呼喊,便被人死死捂住了嘴,一计利刃便刺入了他的脖子。
手段利落,一刀致命。
白笑眼瞳瞪得极大,连声音都无法发出,在剧痛之中感受到了自己温热的血液。
不,他不想死,他究竟做错了什么?
白笑余光瞥向了身后,终于认出了来人——
原是当初陪着君照雪前来的亲卫之一,宁国以为早就死了的潇云。
郎君果然生了二心!!
君照雪抬步走向了他,雪白的靴子踩在了血痕之上:“我知晓你是皇兄派来监视我的,我没有一日忘记宁国,但你们太蠢了,沈元衡那种人,怎可与之为伍?”
白笑喉咙里塞满了血沫,连半个气音都发不出来。
他的身体抽搐了起来,死死的盯看着君照雪,好似想要说些什么。
君照雪却绽出一个笑容:“放心吧,我会助宁国完成籍田之变,只是我要如何去做,便再不是你们能左右的了。”
白笑的身体停止痉挛,直到最后一刻也没有闭眼。
潇云麻利的处理了尸体,这才开始禀报:“宁国文书即将送达,殿下十年质子之期已到,该返回宁国了。”
君照雪:“派人压一压,拖慢使者行程。”
潇云:“喏。”
君照雪摩挲腰间玉佩,眉心紧蹙的说:“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的手段过于残忍?”
潇云:“这十年里殿下如履薄冰,若非如此,恐怕早就成为晋朝人的玩物,便如当年的祝聆歌和祝熙之一般。可殿下不该主动招惹太子,那是在为殿下自己添麻烦。”
“这算什么麻烦?”君照雪的温润被撕裂,“我原是献策,没想到太子竟真的宠成了习惯!看到了吗?他对沈清昭的宠爱变成了真!这下子太子便不足为患,世家也会因中宫之位不稳而开始乱政!”
潇云:“殿下保重。”
君照雪沙哑的笑了起来:“潇云,你可还记得?我们当年远离故土,来到晋朝的时候,曾为颠覆晋朝做了三个计划,分别针对支撑晋朝朝堂的校事府、世家、清流。而现在,它们都在按照我们的计划渐起乱象。”
潇云:“殿下保重。”
君照雪终于不再笑了,声音里透着一股冷:“我看上去,像是需要保重的样子?”
潇云神色动容:“正如殿下所言,我们分明已经达成了那么多事,殿下为何还不开心?是因为七皇子吗?”
不、不、不。
他怎么可能和太子一样愚蠢?
他才是献策之人,持弓的猎人,怎会被猎物骗入兽夹之中?
君照雪的回忆戛然而止,注视着眼前慌乱的太子,全然不顾自己还被太子用长剑指着。
这十年里,他还是头一回看到太子这样惊恐的模样。
“祝昭仪病逝当日,太子便已经决定要捧杀你了。”
“他对你的一切宠爱都是假的。”
“是他从不告诉你是非对错,是他把你养得众人嫌弃,更是他让你活在流言蜚语里。”
“沈灼,你已活在谎言中十年了。”
太子面上的戾气如崩山之势,对君照雪产生了浓烈杀意。
他手上刀刃一个用力,想要就此朝着君照雪刺下去。
“原来……如此。”
沈灼平静无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时,直直让太子打了个哆嗦。
呜——
寒风呜咽穿堂,薄薄春衫根本无法抵挡这股寒冷,凉意如针一般刺入血肉。
东宫殿前的所有人几乎都缩着脖子,听到了此等惊天之秘,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掉了脑袋。
不知为何。
七皇子只是轻飘飘的说了一句话,太子和君照雪便齐齐朝着后方看去——
天边已经完全亮开了,东宫内的数百金枝铜灯却未曾熄灭。
沈灼站在檐下,无论是外面的天光,还是里面的烛灯,都无法完全照在他的身上。
他好似被两边遗弃。
太子和君照雪同时感到了刺痛。
沈灼的目光落到太子身上,又轻飘飘从君照雪身上扫过,甚至连桓明都没放过。
不正常的平静,反倒让几人同时呼吸急促起来。
便连此次罪魁祸首的桓明,都有了一时的怜悯,觉得这位七皇子着实可怜。
太子后背泛凉,硬生生打了个哆嗦。
没有质问,没有嘶吼,只一个眼神,便让他疯了。
得到。
失去。
这两种极致,短时间内接踵而至。
“清昭……”
他宛若一个即将溺水的人。
沈灼扫视的动作微顿,赫然撞上了太子的眼睛:“太子殿下还想说什么?”
他从来都叫他‘阿兄’,从未有过如此生疏的时候。
直至此刻,太子才清晰的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心头如刀斧劈砍般的剧痛。
他简直是把他的心脏挤压揉搓,酸胀而苦涩。
再也无法挽回了。
当那个念头随之出现时,太子怔怔站在原地,手中长剑应声而倒,才惊觉自己的双手在发颤。
“不……”
“不是这样的。”
母亲死时曾凄厉的叮嘱他,一定要向祝昭仪和沈灼复仇。
他从小便依着母亲遗愿,紫檀蜜蜡佛珠从不离身。每次那个孩子亲近他的时候,他都死死捏着紫檀蜜蜡佛珠,便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记仇恨。
他便这样沉入布满死气的泥沼里,谁也不曾救他,满身烂泥。
可日升月落,春夏寒暑。
他和沈灼之间,十年相依。
十年。
漫长的时间。
那些浮现心头的一点一滴,成为扼住他脖颈的绳。拼命麻木压抑的感情,终于反噬到了他的身上。
太子眼眶含泪的喊,几乎语不成调——
“清昭,阿兄错了。”
“阿兄不该对你抱有恶意,不该嫌你麻烦,更不该默认姨母对你下毒。”
沈灼:“……”
他无动于衷,宛若伫立悬崖的一块万古礁石。
沉默、死寂、无波无澜。
桓明垮着脸,没想到自持矜贵的太子,有朝一日竟会是这副德行。
他让君照雪当面戳穿捧杀之事,不是为了看太子变成这样的!
为了保全太子脸面,桓明斥退了太子亲卫和廷尉府众多酷吏。
众人如释重负,齐齐退到了数十米开外,也不愿再听这等让人心惊肉跳的皇家密辛。
待到没有外人时,桓明恨铁不成钢的叱喝道:“殿下还是莫要回护七皇子了,现在是今上要七皇子去廷尉府问审!难道殿下也要和今上为敌吗?”
太子穿着单薄的外衫,大量服散后的药效上头,分明每一寸皮肤都该感到灼烧,他却觉得冷到了极点。
他失魂落魄,宛若五脏六腑都被人挖出,丢到了冰天雪地之中。
听到桓明的话,太子像是终于活了过来。
他形如疯魔,弯腰狂笑起来:“孤做错了什么,舅舅为何总在夺走孤的东西?”
幼时喜爱的小动物。
少年时偏爱的闲云野鹤。
现在唯一想要的沈灼。
全部,全部都无法得到。
桓明一时气虚,随后想起了太子的身世,若不能得到皇位他只能去死,六皇子都明白的事为何太子不明白?
桓明强硬的喊道:“臣都是在为太子打算,也不求太子明白臣的苦心,今日臣必要带走七皇子!”
太子血液都凝固了,忽然安静了下来。
他像是被抽去了支撑身体的根骨,只能佝偻着清瘦的身躯,借此来抵挡裂心般的疼痛。
“舅舅……”
“你们当真是为了孤好?”
“孤不过就是桓家和母后手中的傀儡。”
早在年少时,他便被施加了不属于他的怨恨。
礼教也好,矜贵也好,高高在上也好,通通都是桓家和母后希望看见的东西。
桓明听得气血上涌,面色铁青的对君照雪使眼色。
君照雪:“……”
仅是片刻迟疑。
他并未忘记自己今日的使命,一步步紧逼太子:“太子不必作态,捧杀之事,不是太子自己做出来的吗?”
太子咬破下唇,牙齿都沾染了血痕:“孤的捧杀是假的,你的喜欢又何尝是真的?”
都是君照雪!
他毁了一切!
太子高傲的直指君照雪:“清昭,阿兄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你还记得你是从何时开始对君照雪掏心掏肺的吗?是不是三年前的那场刺杀?”
沈灼目光微沉,凝视着他们二人。
君如琢为了他挡了一剑,他身上的伤口,一直是沈灼心里的刺。
他重生后,始终没有做得过火,便是因为那份恩情。
太子:“那场刺杀从头到尾都是一场谋划,为的就是让你喜欢上他。”
沈灼:“原来……都是假的?”
太子的话语戛然而止,看到沈灼泛白的面色。
分明想戳破的是君照雪,却还是伤到了沈灼。
他再也说不下去。
他又伤到了他。
意识到这件事之后,太子浑身都紧绷了起来。
寒风绕过檐铃,弱小的回响被埋入偌大的宫殿里,仿佛这座死气沉沉的宫殿足矣吞没一切。
照不进,出不去。
沈灼的表情却是真的平静,即便所有人都在误会他被伤到心死。
前世的疑惑又解开了一个,他早就不对君照雪抱有期待,自然也不可能被刺痛。
终于可以毫不留情了。
他看向太子:“宠爱是假,捧杀是真。”
他又看向君照雪:“喜爱是假,欺骗是真。”
太子:“……”
君照雪:“……”
两人的相互攻讦因沈灼而停了下来。
沈灼只要说几句话,他们所有的重心便都成了他。
“自母妃病逝后,一直都是阿兄陪着我。”
“我好似从未同阿兄说过吧?阿兄一直以来都是我的支撑。”
“十年,已是我的大半生。”
“但从今往后,只有太子,再没有阿兄了。”
前世不曾有资格做出的决绝,却在今生实现。
沈灼用两指拈着那串紫檀蜜蜡佛珠,递到了太子面前,将东西还给了他:“这串佛珠,我要不起。”
太子痛彻心扉,曾经习以为常的亲昵一旦消失,才惊觉这是多么可贵之事。
太子面颊苍白得宛若死人,不愿伸手去接。
“清昭……”
“不。”
沈灼惨笑,却又那般生疏。
太子痛不欲生,终于颤抖的接过佛珠。
可那串佛珠,却在那晚中毒后,竟再次断裂开来,珠子滚落了一地,再也不能修复如初。
手指间的触感还在,他却没能抓住。
不管是沈灼的手,还是那串佛珠。
太子怔在原地,宛若被抽离了灵魂。
他好像不再是人,而是一动不动要化作一块万年古石。
沈灼拱手弯腰:“太子殿下,臣弟告退。”
君照雪的目光不自觉的落到了沈灼拱成一座桥的背脊,不和身形的长袍加深了他的单薄,显得格外清瘦。
他本该被精心养在桂殿兰宫,由万人高高捧起;而不是像现在一样,艰难的费力生长,却被寒风吹得破碎淋漓。
君照雪的牙齿咬破了口内血肉,咬到鲜血漫出,咬到疼痛肆虐。
原本只是为了逼太子和桓家反目,让世家乱起来,竟也把自己架上了绞刑架。
他到底在做什么?
难道是舍不得沈灼受苦?
君照雪由衷的感受到了恐惧。
十四岁时君照雪入晋朝为质,二十四岁时他即将归国,没人知道他在这十年当中付出了什么。
阴谋诡计也就罢了,但他也把自己投了进去。
他是照着沈灼喜欢的样子去长大的,其实只有君照雪知道,他根本不是那样温润、高洁之人。
他偏激、棱角分明、宛若一块尖利的冰。
习惯太可怕了。
习惯偷偷将他雕琢,让他鲜血淋漓的凿出一段温柔,只为了沈灼一人。
他感觉自己被分割成了两半,一半居高俯瞰着一池烂泥,一半又躺在血泊里被烂泥淹没。
没有出路。
习惯……
更让太子失魂落魄成这样子。
十年了。
时间早已把他们侵蚀成了不复当初满怀恶意的样子。
这难道不可怕?
桓明瞧见连君照雪也没了声音,顿时气息不顺。
分明是他占据上风,挑破了谎言,让这段畸形的关系破裂,可他却有一种是自己输了的感觉。
桓明冷声道:“七皇子,走吧,去廷尉府。”
话音刚落,廷尉府众多酷吏便要再度涌上来。
原本该愣住的太子,反应却比之前激烈百倍:“孤看谁敢动他!”
他看向桓明,眼底浮现深深厌恶。
“中书令想动也不行!”
桓明不明白为何自己已经分裂了他们,太子却表现得比之前还要过火。
这激烈的保护欲,又是什么呢?
不祥的预感在这一刻成了真。
桓明叱喝四周:“还愣着做什么?把七皇子请过来!”
正当众人想要强抢之际,突然有一个声音自远处传来:“住手——!”
众人远远瞧见一队黑甲铁骑,远比谢家部曲、廷尉府酷吏、东宫亲卫,更加气势骇然。
他们个个魁梧,披着精甲,手中旗帜迎风吹起。
在他们中间,则是一名身穿宦官官袍之人。
他在东宫殿前勒绳下马,一步步踏上台阶,手中举着一道圣旨。
桓明呲目欲裂:“叶听霜!”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意识到自己喜欢沈灼之后就是火葬场了(笑)。
君照雪要等到籍田之变再虐,不远了就几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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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友:要是给你这本文智商排序,叶听霜最高,太子最低。
我:???太子已经这么底层了吗?